书房联选萃：治学
要治学，先得“立乎其大者”，也就是得有个目的。这个目的可以“从吾所好”，但更重要的是要解决时代问题。把自己的爱好与时代使命结合起来，全身心投入到人类进步的大潮中去，才算得上“无忝尔所生”。下面两副集字联说得好：一是“文章未必尽师古，学问重在能通今”，一是“言之高下在于理，道无古今惟其时”。
此联集宋代米芾（1051-1107）行书。
此联集明末清初王铎（1592-1652）行书。目的明确了，在治学方向上则要大胆突破前人，勇于创新。要提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郑板桥（1693-1765）有一联说得好：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
中国传统好讲“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常批评“人心不古”，因此我们对于泥古守旧一定要高度警惕。看看西泠名士钱松（1818-1860）这一副：阙文完补崇先正，旧学加修屏异思。只允许代圣贤立言，只知道在前人的范围内打转，无情打压新思想，这个要不得。亚里士多德说过：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在真理面前，所谓的“权威”是不存在的。
接着再看看治学方法。《中庸》上说得好：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徐悲鸿先生（1895-1953）曾写过一联概括之：博学笃志，切问近思。
在具体治学中，要紧扣方向广泛搜集资料，要有“六经注我”的眼光；同时还要有记笔记的习惯，要于无疑处求有疑，要于他得处求我得，要善于踩在前人的肩膀上往高攀。这就需要随时记下心得体会。看看何绍基（1799-1873）先生这一副：孔明披书每观大略，少君读易时缀小文。此联可以悬诸左右，时时提醒自己。
关于读书笔记，罗辑思维创始人罗振宇在《这一代人的学习》中有一段话讲得非常精彩。他将作笔记称为“缝合”，真可谓“巧譬善喻”也。且看罗先生是如何讲的：……我称之为叫缝合，拿针缝一针把它合起来。很多人都在感慨，说我读了这么多书，那些字就像流水一样从我脑子里飘过，读完之后，书一合上，啥也没记住，咋办？你缺的就是这两个字——缝合。还是回到我刚才讲的，知识是自己的事，是从自己的内心向外界盛开的一朵花，它一定是由内而外长大。外在的知识从你眼前飘过，那不是你的，你必须缝一针才是你的。那怎么缝合？很简单，表达一次。比如说我，我现在学知识，然后做节目表达出来，然后它就是我的。那你可能会说我没有做脱口秀的能力，没关系，表达分很多种层次，比如说写一个读书笔记，它就是表达。你说那太累，没关系，读书笔记可能就是一句，我自己就有这样的习惯。很多人在网上看到一些文章收藏，但这个收藏没有用，过了几天，你全忘了，你连收藏过它你都忘了。这个时候应该干什么？就写一句话。看完之后说，这个知识我觉得哪儿很有趣，这就叫缝合，这就叫读书笔记，这就和你原来的知识体系长在一起了。这个知识即使将来你全部忘了，没关系，你知道哪儿有，将来可以去查。所以爱因斯坦讲过一句话：什么是教育啊？就是把在学校里学到的所有东西全部忘光了之后留下来的东西才叫教育。这就是我讲的“缝合”这一针，那是你自己的东西。现在资讯和互联网这么发达，什么东西都可以去查，但是知道什么东西在哪，这才是你自己的知识。钱钟书(1910-1998)先生学问冠绝一代，好多人羡慕他有博闻强记的天赋。天赋在钱先生的成就上有多大贡献，我们无从讨论。我们看看先生在读书笔记上下的功夫吧：2011年10月，商务印书馆出版了20册的《钱钟书手稿集-中文笔记》影印版。该笔记由钱先生夫人精心整理，包括其生前笔记—9本残页、25本大本、38本硬皮本和11本小本，凡83本，涉及3000种以上中文著作及少量外文著作。读书不做笔记，就是“学而不思”。看完这个，我什么也不想说了。两横一竖，干吧！当然，要下这样的功夫，一定要能甘于寂寞的。史学大师范文澜（1893-1969）先生的自勉联说得好：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艺人也常讲“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没有人会随随便便成功的。西方也有一种很风靡的说法，叫“一万小时定律”。大家看这样一段话：“人们眼中的天才之所以卓越非凡，并非天资超人一等，而是付出了持续不断的努力。1万小时的锤炼是任何人从平凡变成大师的必要条件。”
上联中的“文章不写一句空”，指下笔一定要有依据。西泠名士 陈鸿寿（1768-1822）先生也有一联，讲言之有据：落笔当思其所以，居心不可有然而。
这一联的下联讲做人要心存仁厚，但话没有完全说透，只是点到为止。这大概就是中文的含蓄之美吧。做学问不仅要耐得住寂寞，下慢功夫；还要有一股韧劲，不能间断。看看清代宰相祁隽藻（1793-1866）的这一副，就含有这两层意思：有涵养方成学问，无间断便是功夫。
这里的“涵养”就是“慢慢来”，就是“慢工出细活”，就是要耗费大把大把的青春曼妙时光。关于这个“涵养”，我们来看看曾国藩给儿子曾纪泽家书中的一段话：汝读《四书》无甚心得，由不能“虚心涵泳，切己体察”。朱子教人读书之法，此二语最为精当。尔现读离娄，即如离娄首章“上无道揆，下无法守”，吾往年读之，亦无甚警惕；近岁在外办事，乃知上之人必揆诸道，下之人必守乎法，若人人以道揆自许，从心而不从法，则下凌上矣。“爱人不亲”章，往年读之，不甚亲切；近岁阅历日久，乃知治人不治者，智不足也。此切己体察之一端也。“涵泳”二字，最不易识，余尝以意测之曰：涵者，如春雨之润花，如清渠之溉稻。雨之润花，过小则难透，过大则离披，适中则涵濡而滋液。清渠之溉稻，过小则枯槁，过多则伤涝，适中则涵养而浡兴。泳者，如鱼之游水，如人之濯足。程子谓鱼跃于渊，活泼泼地；庄子言濠梁观鱼，安知非乐？此鱼水之快也。左太冲有“濯足万里流”之句，苏子瞻有“夜卧濯足”诗，有“浴罢”诗，亦人性乐水者之一快也。善读书者，须视书如水，而视此心如花、如稻、如鱼、如濯足，则涵泳二字，庶可得之于意言之表。尔读书易于解说文义，却不甚能深入，可就朱子“涵泳”、“体察”二语悉心求之。大家看，曾文正公给儿子传授的读书秘笈就是“虚心涵泳，切己体察”，“虚心涵泳”就是要抛弃成见、虚心吸取、反复玩味，“切己体察”就是要在亲身实践中体味感悟。“无间断”就是要有一股韧劲。荀子《劝学篇》中有一段最能说明这个：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一项大的成就，往往需要很多人共同协作。宰相刘罗锅他爹刘统勋（1698-1773）书写过的这一副，就隐含着这个道理。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愔养转深沉。
此联出自于朱熹的一首七律，其中改动了一个字。朱熹原诗题为《鹅湖寺和（音贺）陆子寿》。这首诗缘起于朱熹与陆九龄、陆九渊兄弟在江西铅（音盐）山县的一次学术辩论。这次辩论持续了3天，即中国哲学史上著名的“鹅湖之会”。全诗如下：德义风流夙所钦，别离三载更关心。偶扶藜杖出寒谷，又枉篮舆度远岑。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宋代是新儒学的发展与成熟时期，期间有一批大师亦师亦友、前仆后继、讨论切磋。朱熹这两句，就是当时讨论切磋的生动写照。以北宋结束的1127年为分界线，这些大师可以分为两拨，每拨的年龄都有较多重叠（具体见下），加之两宋学术环境宽松，大师们在学术上多有师承、争鸣与合作。主要代表人物如下（按出生年代排序，分割线以上为北宋，以下为南宋）：邵 雍（1011-1077），河南林县人，后称“康节先生”，以六十四卦解释宇宙发生理论。周敦颐（1017-1073），湖南道州人，世称“濂溪先生”，所著《太极图说》、《通书》对后世影响很大。张 载（1020-1077），陕西眉县人，世称“横渠先生”。提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程 颢（1032-1085），河南人，世称“明道先生”。程 颐（1033-1107），河南人，世称“伊川先生”。程颢的亲弟弟。“程朱理学”的“程”就是指程颢、程颐兄弟。朱 熹（1130-1200），江西婺源人，后世称为“朱子”，为理学的集大成者。由其做注的《四书》成为明清科举的官方教材。张 栻（1133-1180），四川绵竹人，世称“南轩先生”。1167年与朱熹在长沙岳麓书院讨论学术，即为中国哲学史上著名的“朱张会讲”。朱熹曾作诗记此事：忆昔秋风里，寻盟湘水傍。胜游朝挽袂，妙语夜连床。别去多遗恨，归来识大方。惟应微密处，犹欲细商量。从颔联和尾联可以感受到双方讨论得多么热烈深入。吕祖谦（1137-1181），浙江金华人，世称“东莱先生”。与朱熹共同编订理学名著《近思录》。陆九渊（1139-1193），江西金溪人，世称“象山先生”。为“心学”先驱（宋明新儒学有两大流派：程朱理学，陆王心学。其中“陆王”指的就是南宋的陆九渊和明代的王阳明）治学除了独自下苦工之外，还需要多讨论、多请教；除了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下面赵之谦（1829-1884）先生这副表达了这个意思：学到游杨三尺雪，行来齐鲁万重云。（本联详细解释可参见本公众号文章“读书联选萃”）。
在“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中，学问定然会不断精进，常常会觉得“今是而昨非”、“人是而我非”。何绍基先生有这样一副：清心始信幽栖乐，穷理方知俗学非。不断否定旧认识，不断悟出新道理，这就是治学中的“痛并快乐着”吧。
经过长期艰苦的探索积累，一朝茅塞顿开——诸峰罗列似儿孙，只觉身在最高层！这是一种怎样的惬意！清代宰相祁隽藻（1793-1966）的这一联，道出了学问通达后的真快乐：学能通达知真味，心以和平得坦途。
近代国学大师王国维（1877-1927）先生曾讲：“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此三重境界：第一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第二重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重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最后，我们来看一下某一领域学问弄通、学有所成的标志是什么呢？——那就应该是表达出来，立一家之言。看看清代状元孙家鼐（1827-1909）这一副：文无定法理达辞举，书不尽言显微阐幽。
能精确表达出来，说明你真弄通了。否则，说明还没通。没通怎么办！——“两横一竖”继续干。大家都熟悉牛顿这个故事：被苹果砸到头上了，人家能于不疑处有疑，偏要问个为什么。经过艰苦的研究探索，最终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这个定律，表达出来是这样的：
大家看，这就是精确表达，不是科学幻想，也不是理论假说。要不能这么精确地表达出来，就不会有后来的天体力学，更不会有人造卫星和宇宙飞船了。附：“治学”联语清单言之高下在于理，道无古今惟其时（集王铎字）文章未必尽师古，学问重在能通今（集米芾字）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郑板桥）阙文完补崇先正，旧学加修屏异思（钱松）博学笃志，切问近思（徐悲鸿）孔明披书每观大略，少君读易时缀小文（何绍基）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自书充数）落笔当思其所以，居心不可有然而（陈鸿寿）有涵养方成学问，无间断便是功夫（祁隽藻）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愔养转深沉（刘统勋）学到游杨三尺雪，行来齐鲁万重云（赵之谦）清心始信幽栖乐，穷理方知俗学非（何绍基）学能通达知真味，心以和平得坦途（祁隽藻）文无定法理达辞举，书不尽言显微阐幽（孙家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