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认为不讲逻辑的这两篇文言文,其实很讲“逻辑”

近日对中小学教材是否应该增加文言文比例争议四起,早期论战的各方各执一词,但对一些文言文不合逻辑则无一例外地达成共识。这一点洪振快先生已有驳文,对论者关于庄子濠梁之论不讲逻辑观点的异议,笔者基本同意,然尚有余意未尽,论之如下:

这是“彰考局”为你推送的第 76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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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子》濠梁之辩的逻辑意趣

● 对《孟子》“天时地利人和”论述的误解

撰文▼ 老刀(彰考局专栏作者)

《庄子》濠梁之辩的“逻辑”意趣

论者所举第一篇课文(人教版九年级下册选译)出自《庄子·外篇·秋水》: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

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①

▲《庄子》书影。(清刻本)

论者引用作家王蒙的观点认为,这篇文章不大讲逻辑。

实际上,王蒙所说未必准确。王蒙指责庄子故意使辩论陷入“循环论证”,“这个两个人就一块辩论一下,辩论到2005年也辩论不完”,②意思是庄子和惠子可以根据“子非我”、“子亦非我”展开反复不断的驳对。

有学者认为二人的辩论方式不一定属于“循环论证”,而且《秋水》原文中,惠子和庄子立刻意识到这一弊端,便中止了辩论的无限循环。

王蒙还认为庄子最后一驳“利用一个'安’字”的多义性来诡辩讹搅,这不无道理。③但论者拿此说明“全文除了不讲逻辑的诡辩,并无其他”,就毫无逻辑,王蒙说《秋水》此文之诡辩,却没有说除此之外“并无其他”。说“并无其他”只能表明论者完全没有读懂“濠梁之辩”,笔者特稍作申说。

这次辩论,惠施给自己挖了两次坑。

《庄子》郭象注称:

寻惠子之本言云:“非鱼则无缘相知耳。今子非我也,而云汝安知鱼乐者,是知我之非鱼也。苟知我之非鱼,则凡相知者,果可以此知彼,不待是鱼然后知鱼也。”④

王夫之说:

“惠子非庄子,已知庄子是庄子,非鱼即可以知鱼矣。”⑤

综合这两条材料,可知,惠子否定庄子知道鱼的快乐,是因为庄子不是那条鱼本身,但惠子否定庄子是因为他“知”庄子不等于鱼,即惠子承认A非B,但A“知”B。在各自独立的三个生命体之间,惠子不知不觉地肯定并运用了“我知你”的逻辑,却反过来否定“你知他(它)”,惠子给自己挖了第一个坑。

当庄子反驳时,惠子的再次回击有一个致命漏洞,他说“我不是你,确实不知道你;但你也不是鱼,你并不知道鱼的快乐”,第一句明明说我不知道你,第二句却说“(我知道)你并不知道鱼的快乐”,自己把自己的前提否认掉,自相矛盾,这是他给自己挖的第二个坑。

后来庄子循本溯源,重新进行驳斥,而他的诡辩如何界定,还有待更清楚详细的研究,不过,论者之所以说《秋水》此段除了诡辩,别无其他,则是由于没有读懂更精湛细微的逻辑意趣。

濠梁之辩,其更大意义在于理趣之高妙。《庄子》最后一篇对庄子思想做了评价:

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庄子·天下》)

一句“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是庄子精神的旨趣,其高明之处,在于对世俗逻辑的解构和超越。濠梁之辩,是语言的机锋,是有意识地超越了逻辑层面的精神交流,不应以不合逻辑简单判之。

在古文中,与庄子“卮言”“重言”“寓言”等语言形式类似的,是禅宗的机锋和转语。禅宗机锋问答,有“答非所问”、“答问背反”、“循环回答”等形式⑥。比如答非所问:

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师曰:“一寸龟毛重七斤。”

这种回答,是通过貌似完全不相干的答复,引发问者对禅宗核心问题的自我了悟。又如关于循环回答:

问:“柏树子还有佛性也无?”

师曰:“有。”

“几时成佛?”

师曰:“待虚空落地时。”

曰:“虚空几时落地?”

师曰:“待柏树子成佛时。”

这种循环回答,是为了“破除学人对语言的执着和迷信,进而跃入言语道断的直觉体证真性的境界。” ⑦这种语言层面的创新,超越了逻辑层面,凸显理趣、玄意,同样不能以所谓的不合“逻辑”抹杀。

对孟子“天时地利人和”论述的误解

论者拿来论证一些文言文“逻辑”毛病的另一案例,选自《孟子·公孙丑下》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篇(人教版九年级下册):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⑧

该文指出孟子提出“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但其论证逻辑有误。然而,“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并非孟子原创,而是古已有之。

▲《孟子》书影。(清刻本)

焦循《孟子正义》曰:

“《尉缭子·战威篇》云:'故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圣人所贵,人事而已。’又《武议篇》引此二句,亦断之曰'古之圣人,谨人事而已’。翟氏灏《考异》云:'尉缭与孟子同时,两述斯言,皆以圣人称之。’《荀子·王霸篇》亦云:'上不失天时,下不失地利,中得人和。’斯言也,孟子之前,应别见古典。”⑨

据此可知,翟灏考证出孟子之前已有此说,孟子显然不是撰文论证这句古语的合理性,其写作方式应当是“解释”。他要解释为什么会有“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每举完一例后即说“是……不如……也”,“是”即指示代词“这”,译作“这(是)天时不如地利(的情况)”。同理,城高池深,兵坚粮多,却弃城而逃,这就是地利不如人和的例子。论述中,孟子没有“必然”和“肯定”的意思。

对此,邓秉元讲疏此篇:

“此二句昔人常不得其解,今作一破的之论。盖孟子非言天时必不如地利,地利必不如人和,乃言天时必以地利为条件,地利亦必以人和为条件,有天时而无地利者不能攻,有地利而无人和者不能守,人和乃地利、天时之本,如是而已。”⑩

简言之,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对立互斥,孟子没有“天时一定不如地利,地利一定不如人和”的意思。

退一步说,如果硬要讲逻辑,从先秦到晚近的古文中,代不乏人,然而那些只重逻辑的文章,很难成为第一流的文章。

先秦诸子中最讲逻辑的,莫过于《韩子》 (中唐以后改称《韩非子》 )与《荀子》,而《公孙龙子》等书,更是以专言逻辑而被归为“名家者流”(即逻辑学家),而这几部书,在任何一个对古文稍有研究的人看来,都不会归为先秦第一流的文章。第一流的文章,仍是《老子》《庄子》《孟子》和《左传》。

所以,如果说有些文言文缺乏逻辑,但不足为文言病。拘泥于逻辑而否定《孟子》《庄子》的价值,是得其小而遗其大,窥一点而忘其全。

还应当注意到的是,文言文绝非一成不变,而是在不断发展之中。后世的古文家,对于古代文章的优劣高低,见识得很清楚,也做了许多改进。

清代桐城派古文,讲求“义理”“辞章”“考据”“经济”四端,创为“义法”,对历代古文做了理论的总结,也有很好的创作实践。即使是白话运动的主将胡适,也对桐城派“使古文做通顺了”的成绩,赞赏有加 。[11]所谓“通顺”,便包含了对古文逻辑晓畅的肯定。

余话

总之,古人的精神和古书的力量,绝不仅仅通过逻辑体现,只看逻辑,并把它悬为评判、去取文章的唯一标准,本质上是一种功利的实用主义。读古书,如果只看字面,忘记了“知人论世”的基本方法,不去了解古人所处时代的思想背景,一味套用现代观念大加批判,乃至于为批判而批判,至少是不够谨慎的。如果此说流行于世,甚至是危险的。对待传统经典的态度,应当是抱有“同情之理解”,不要轻易去问古人写得对不对,而应当问古人为什么这么写,怀有谦虚谨慎的态度,至少会避免闹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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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FERENCES

注释

①(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卷六《秋水》,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606-607页。

②王蒙:《我的读书生活》,收入《中国当代文学演讲录》,齐鲁书社2011年版,第38页。

③王蒙:《我的读书生活》,收入《中国当代文学演讲录》,齐鲁书社2011年版,第38页。

④(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卷六《秋水》,第607-608页。

⑤(明)王夫之:《庄子解》卷十七《秋水》,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48页。

⑥方立天:《中国佛教哲学要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5年,第961页 。

⑦方立天:《中国佛教哲学要义》,第961页。

⑧(清)焦循:《孟子正义》卷八《公孙丑章句下》,中华书局1987年,第251-253页。

⑨(清)焦循:《孟子正义》,第251页。

⑩邓秉元:《孟子章句讲疏》卷四,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39-140页。

[11]《胡适文集》第三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0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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