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搅雪”的方言更传神——趣话内蒙古西部方言(六)

在内蒙古西部广袤的平原和起伏的山峦里,居住有来自晋陕冀和山东等地的外来移民,清代时还有西北来的回族和东北来的满族。内蒙古西部方言是走西口先辈们和当地各族群众交往交流交融的语言结晶,这里的方言除了以晋陕语为代表的汉语成分外,还有其它少数民族语言杂糅其中,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风搅雪”语言,听懂的人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听和舒服。

在内蒙古西部方言里,好多话里完整或部分地保留了蒙古语词汇。最出名的是“忽拉盖”,蒙古语里是指贼寇或小偷,汉语音译为“忽拉格”或“忽拉盖”。在内蒙古西部农村,人们骂那些不守信用的人或奸滑之辈为忽拉盖,也骂作“贼忽拉”,比较好地保留了蒙古语的发音和意思。逐渐地人们把那些游手好闲和坑蒙拐骗之辈也骂作“忽拉盖”。但有时见了特别亲昵的好朋友打招呼时,也会说“贼忽拉你这两天去哪里了。”还有一个词儿叫“灰塌二乎”也很常用,形容冷清、凄凉,这个词蒙古语发音为“灰塌日乎”,是变冷的意思,逐渐引申为冷清的意思。

内蒙古西部方言里说“跑”是“逛”,比如说“这个人逛得没影儿了”,其实就是说“这个人跑得没影儿了”。我最初以为这就是汉语“逛”替代“跑”,其实这个“逛”是蒙古语“贵和”的音转,蒙古语“贵和”的意思是“跑”。再比如说一个人是种地的能手,当地方言称为“种地的好把式”,“把式”是蒙古语的音译,也译为“巴克希”,汉语意为老师,当地方言里引用来称赞能工巧匠。再比如形容一个人是直来直去的人是“直忽筒”,“忽筒”亦译为“胡同”,即井的意意,井当然是直来直去的啦!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土默特左旗一带有的农村还把食盐称作“达卜素”,汉语意就是食盐;好多地方把不生育的牛称作“速拜”,完全借用蒙古语的音义。

过去的内蒙古农村里,每家在房前屋后会扎篱笆墙或土坯墙围一块空地,在里面种一些蔬菜或堆放柴草,当地人管这叫“圐圙”,读作kū lüè,这是蒙古语的音译,又译为“库伦”,意思是指土围墙,我是小时候在土圐圙里耍大的那一代人,提起圐圙就想起了那个简陋而温暖的家。“圐圙”的“圙”有时读为二声,是指表示用细长的东西围起来的圆圈,“画一个圐圙”是指画一个圈,“炸油圐圙”是指油炸的面圈儿,“用铁丝窝一个圐圙”是指铁丝窝的圆圈儿。“圙”读成平声时,“圐圙”是一个动词,是蜷屈的意思。说到油圐圙,我想起了小时候常吃的“拿糕”,拿糕是用玉米面、高粱面、莜面或荞面做成的发粘的糕,“拿”是蒙古语“粘”的意思,其实就是一种“粘糕”。在那个粮食短缺的年代,拿糕特别是高粱面拿糕是穷人们的当家食品,它使多少穷苦人熬过了那饥饿的艰难岁月。

还有一些经常听到词语也是蒙汉合璧。比如乡下孩子们贪玩,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大人会说“娃娃们把家里害成个虎卜尔害了”,第一个“害”是淘气贪玩的意思,“虎卜尔害”是土默特地区流行蒙古语方言的音译,是乱七八糟的意思,其实比较标准的蒙语发言是“阿瑞好瑞乌贵”,在土默特地区逐渐讹转成了“虎卜尔害”。再比如“叼拉”,在内蒙古西部方言里经常出现,是聊天拉家常的意思,“叼拉”是蒙古语,意思是歌唱。蒙古族有一种说唱艺术叫“叼拉”,这个词被汉语吸收后就转为闲聊的意思。

蒙古族词汇在汉语中的运用,还体现在了二人台、漫瀚调等地方曲艺中。当年土默川的民间艺人云双羊是二人台的创始人,既熟悉蒙汉民间歌曲又能拉丝弦会打坐腔的云双羊,首创用蒙汉两种语言混合的“风搅雪”形式演出。云双羊等在演出《走西口》时,加入蒙汉语混合道白:“进了土默川,不愁吃和穿。乌拉(山)高,岗勒(河)弯,海海漫漫米粮川……‘有水请你给一碗,我要解渴把路赶。’‘塔奈勿圪(你的话)免德贵(不知道),忽勒登雅布(快走)指向西。’手指口渴嗓子干,她却给一碗酸酪蛋(干奶酪)。”描述了太春进入西口外看到的情景。云双羊的代表剧目之一《亲家翁相会》的道白也是“风搅雪”,比如“塔奈(你)到了玛奈(我)家,正赶上玛奈不在家。门上碰上个锁圪垯(方言:锁子),对不起呀,失礼啦!瞎眼的脑亥(狗)咬塔奈,塔奈抽出大烟袋,狠狠地揍了它的陶勒盖(头),让你受惊怨玛奈。”爬山调里也有这种“风搅雪”的词汇,比如“二套牛车拉蓿荄,路上路下眊你来”,“蓿荄”是蒙古语音译,汉语意思是红柳,内蒙古西部地区有好多叫“蓿荄图”的村子,就是“长红柳的地方”的意思。再比如“山药皮皮盖脑包”,脑包就是敖包,草原堆用于路标或祭拜的石堆。

“漫瀚调”更是民族交融和文化交流的结晶,是蒙汉人民水乳交融孕育出了独特的民族民间音乐。漫瀚调不仅曲调取自蒙古族短调,好些歌词也是蒙汉混唱“风搅雪”,比如漫瀚调艺术之乡准格尔旗过去曾流行一些蒙汉语混合的漫瀚调,如“毛日牙乌奎(汉译:马儿不走)拿上鞭子打,努呼日依日奎(朋友不来)捎给一句话。爬场(方言:不好的)毛驴也是额勒吉格(毛驴)哇,小脚脚女人也是努呼日(朋友)哇……”再比如著名的漫瀚调《黑召赖沟栽柳树》的唱词,“黑召赖沟呀栽柳树,咱看那毛阿肯(汉译:坏丫头)妹妹扭两步;黑召赖沟呀栽柳树,正好是阿木尔门德(汉译:平安)的縻马处(方言:拴马的地方)……”从这些歌词里可以看出,内蒙古西部方言是以晋陕等地方言为基础,杂糅蒙古语词汇。

在呼和浩特市一带,还生活着大量满族群众,这里的方言也是挺有意思的。康熙雍正年间清廷对西北用兵,满族将士陆续进入呼和浩特市,乾隆年间驻防右玉的八旗官兵部分迁居到呼和浩特市,因此也形成了满汉混杂又带晋西北口音的“此地话”,当然也有不少满语词汇。比如夸赞“这个娃娃长得很敦实”,满语“阿克敦”是指人长得挺壮实,满汉合一成了“敦实”;再比如“八洞”,是指地上的深坑,这个词儿就来自满语,原指大石头,引伸为地上的坑;“喝上温突水了”,“温突”满语是指不冷不热的水;“红麻肉棍”,是满语“胡来混”的音转,意指赤身露体;“这可拉下糊糊了”,意指闯下祸了,满语原指“酒糟”,后来泛指闯祸;“这个娃娃毛糙的”,满语“毛糙”原指笨拙,延伸为毛手毛脚的意思;“这个人咋糊里八都的”,满语“阿里八图”原意是做事不利索,后讹为“糊里八都”,指办事情糊里糊涂,用此地话说就是“甚也闹不机迷”。

我的家乡在托克托县团结村,打小好多此地话耳熟能详,我不知道这些带着山西味的词汇是源自满语。小的时候常听到女人们骂他们的男人“窝脓格几”的,是嫌自己的男人没本事窝囊,“窝脓格几”满语原意是小东西,后来指做不成事的人,就是此地话说的“求也挛不成”。在此地话里“窝脓格几”还有推不在人前头的意思,就是“死狗扶不到墙上”的意思;在土默川一带,一个人脸皮太厚就会被人说“这个人咋这么白了”,这个“白”也说成“贫”,“这个人贫的”,就是恬不知耻的意思,满语里“白”是“贫说白道”的意思,后来衍生出不知羞耻的意思,就是此地话讲的“白眉醋眼”或“白眉疏眼”的意思,这个人的举止行为让人反感。

有好多化作了家乡方言的满语,听起来是那么地走心,使我想起了我生活的那个村庄和已经远去的父母和长辈,他们曾用这些词汇教育或夸赞过我们。“不要穿的黑死烂干的”,“黑死烂干”满语就是衣衫褴褛的意思;“有点骨气,不要让人黑眼”,“黑眼”是满语“哈眼”的音转,原指放荡女人,后指被人鄙视、瞧不起;“你咋这么蜡塌了”,满语“蜡塌”原指迟钝,后泛指不干净。“勒特货”满语是呆笨的意思,此地话是说穿得不整洁的人;“那个家伙真是个圪出老财”,“圪出”满语意是“刻薄”的意思,引申为吝啬的意思;小时候大人老让我们“杀格”饭菜,就是吃光剩余饭菜,有些村子叫“格杀”,这“格杀”满语原指鸟兽的残食,后衍化为吃干净。有的村子也说“把饭扎格了”,这“扎格”满语原意是吃食东西,后来延伸为把饭菜吃干净的意思。在土默川好多村里,现在好多人还把筵席上整理下来的饭菜称为“扎澄(音dèng)”,和呼和浩特市新城区的满族群众的说法一模一样。

熟悉的乡音里居然有这么多“风搅雪”般的词汇,就像家乡的二米饭那样适口,就像回荡在阴山脚下黄河岸边的爬山调一样。当年山曲儿随着走西口的人们进入黄河对岸,于是阴山南北响起了爬山调,爬山调多为一人演唱,赶车的、放羊的、耕地收秋的……都可以一展歌喉,歌声里的方言洋溢着黄河东流水一般的美。我小的时候听人唱控诉财主的歌,“老毛驴跌在卤汤锅,财主舒服的脱了骨”,这是啥意思?后来知道“卤汤”是指煮肉的汤,“脱骨”是形容太舒服的此地话。“半碗黑豆撒河头,年年起来挨(音nāi)鬼头”,我不知道“挨鬼头”是啥,父亲告诉我是借高利贷的意思。“麻筋筋常是细处断,天年不好饿穷汉”,父亲告诉我说“天年”就是指遇上灾年的意思。“黑夜盘肠白天气”,这盘肠是失眠的意思,“气”就是生气……这些曲儿里的语汇,是山西或陕西的走西口先辈们传下来的。

听着这些亲切的方言土语,我体会着祖辈们的朴实情怀;听着这些风搅雪的词语,我遥想着先人们淳朴的交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们在交流中孕育出了这让人陶醉的方言土语,使得大青山南麓的这片故土变得有情有义,当这些遥山远水的乡音变得越来越亲切时,你才知道无论你走多远,活灵活现的幸福就在你童年时的乡土里,有声有色的情感就在你改不了的乡音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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