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影西葡(4)
九、圣家堂
对圣家堂的赞誉普遍而经久不息,来巴塞罗那必需要看看。我在网上预订最早的入场券,更是早早到达,先去街对面的小池塘拍摄倒影。天气出奇的给力,预报说有雨,此时是蓝天。初阳娇暖,石材金黄,建筑的新与旧看得分明。作为正在建设的新兴教堂,时光尚嫩,差别明显。看过名载史册的伟大教堂,时光已老,一切和谐。时光创造着传奇,无论青春、老迈,乃至永恒。
入口在诞生立面,是高迪生前完成的部分,趁排队的空档,我透过长焦镜头细细欣赏每一块局部。大门采用经典样式——双门中柱,两扇铜门饰满蔓藤红叶,有些别致。门楣四周密布石刻,完整地讲述着耶稣诞生的故事,从受胎告知到马棚诞生,再到三王来朝、举家避难都有刻画。更有无尽的生灵、天使环绕,一派欢庆的场景,在朝阳下更是生机无限。最高处是基督为圣母加冕,其上还有满是鸽子的生命之树。主体塑像雕刻逼真细腻,保留着教堂的传统;背景浮雕则很抽象,似蔓草、似鸽群、似浪花,体现了高迪的创新。昨天连看高迪五件作品,都没有圣家堂极致,教堂建筑,才是西方建筑大师最好的舞台。
我第一个步入教堂,步入石头的丛林。没有哥特式、巴洛克式大教堂繁密的装饰,却不显得空旷,所有的空间被五彩的光充满,成为最醒目最主要的装饰。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于是充盈的光彩就是神性最直接的表达,比一切手法都简洁有力。光从画窗透入,诞生面是蓝绿色调的,受难面是红黄色调的。有种解释是代表生死,我觉得还有更科学的意义。朝阳是冷色调的,夕阳是暖色调的,这是西洋美术经典的色彩理论,如此颜色的布局,可以使得光线更好地穿过花窗。对圣家堂而言,画窗不是用来讲故事的,透光才是它们最重要的功能。光从天顶洒下,自然光与灯光辉映,仰望如同星辰,是摩尔人穹顶建筑的装饰风格。但被四根最粗的装饰着四福音书形象的巨柱支撑起的,不是穹顶,而是高塔,却是哥特建筑的经典布局。高迪把哥特式与摩尔风自洽地结合起来,是西班牙这块土地上才能孕育出的建筑之美。正中华盖之下,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约瑟的塑像在诞生面的门楣之上,玛丽亚的塑像在受难面的门楣之上,他们凝望着耶稣;三者合一,即教堂的主题——圣家族。
雨如期而至,登塔时间未到,我正好慢慢欣赏。乍看之下,圣家堂的格局和十字型的哥特式教堂没什么不同,细究之下,却发现建筑结构的巨大差异。哥特式建筑,柱子是笔直的,用以支起拱顶,而拱顶对两侧的推力,由厚重的墙体和墙外的飞扶拱撑住。圣家堂受力的是柱子,塔楼和屋顶的重力和推力,先由树枝状结构分散支撑,同时把力传导至立柱,立柱向内倾斜,同时抵消着向下和向外的压力。于是圣家堂的墙体可以更轻盈,也不需要飞扶拱的设置,于是花窗可以更大,也不会有遮挡,可以更多的把光引入室内。所以在阴雨天,教堂内依旧光明。高迪还为圣家堂设计了圣器和家具,因教堂尚未完工,单独陈列在外廊的一隅。
大多数游客选择诞生立面登塔,可以更近地欣赏高迪生前的作品,我没有订到合适时间的票,只得从受难立面登塔,两侧的高塔并不相通。这些许的遗憾,在登上塔顶时顿然消解,因为狭小的塔顶包围着细密的铁丝网,实在算不上是登高望远的好去处。可以看到些教堂塔顶的装饰,水果题材,马赛克贴面,是高迪惯常的风格。至于装饰的效果,在教堂完工前都只是局部,无法整体评价。受难面的雕塑比较抽象,雕刻粗狂简洁,很有力度,和诞生面的传统细腻反差很大,据说这是高迪生前就确定的基调。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圣家堂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作品,不再是传统教堂,审美已在改变。俯瞰下方的巴塞罗那拓展区,对角线布局、网格化设计,也与古典城市截然不同。在那经济蓬勃增长的时期,新兴的工商业者主导着这座城市,求新求变才是审美的主流。1860年,工程师塞尔达(Cerdá)为巴塞罗那设计新城的规划,就是眼下的拓展区。每一个街区都是均匀的方格,都是平等的社区。组合在一起成为开明而现代的城市,不同阶层的居民共享着高质量的城市空间。能够彰显财力、个性、审美等差异的只是建筑本身,于是建筑师们粉墨登场。在同样的方格中竞赛和展示作品,高下立判,于是高迪等真正的大师脱颖而出。圣家堂独立占据一块方格,成为整个拓展区的精神中心,高迪的杰出地位可见一斑。
(以下两张图片转自网络)
(以上两张图片转自网络)
步行下塔,最后欣赏受难立面。门厅有廊,完全是现代式样,远看如山——受难之地各各他山。一组组的雕塑讲述受难的故事:出卖、抓捕、审判、鞭挞、苦路……最高处是基督钉死在十字架上,玛丽亚跪伏于地掩面而泣的场景,十字架下还有亚当的头骨。人类的原罪始于亚当、夏娃,而亚当的头骨正埋在各各他山。基督用死亡为人类赎罪,相信基督是人与上帝订立的新约。门廊上有屋檐,宛若基督的荆冠。其后是四座高塔,半空有桥相连,正是登塔时走过的。桥栏外塑有基督显圣的雕像,张开双臂,面向世人。从诞生立面走到受难立面,从传统走向现代,美的形式或有不同,但圣家堂的感染力始终如一。
教堂之下还有展览馆,通过实物、照片和模型讲述高迪与圣家堂的故事。高迪不是圣家堂第一任的设计者,也不是唯一的设计者,但矗立在人们眼中和心中的圣家堂只属于高迪一个人。他从1883年接手工程时即知道不会看到教堂完工的样子,于是留下大量设计图和模型以保证工程的延续和设计的统一。1926他意外被电车撞死时,工程只完成四分之一。我是建筑技术的外行,搞不懂高迪用绳索和镜子设计建筑结构的原理;也是宗教的门外汉,对掌故和隐喻最多一知半解;但这些都不妨碍我欣赏和体会圣家堂的美,这便是伟大建筑和建筑师打动人心的力量。高迪死后,举城哀悼,他被葬在圣家堂之下。我透过玻璃窗,可以俯瞰到墓碑一角,能与自己毕生杰作长眠一起是最大的幸福。祝福圣家堂能在2026年高迪逝世一百周年之际建成,那将是对他最大的安慰。
圣家堂原本在宗教地位上并不高,不是主教座堂,仅为赎罪教堂,这意味着建造教堂的费用都来自个人捐款。高迪的建筑艺术令其伟大,2010年教皇本笃十六世破例为其祝圣,荣封宗座圣殿。更重要的是,圣家堂早已成为巴塞罗那的城市象征,这才是对一座建筑最崇高的礼赞。
(此节之末,说件小事。清晨到达圣家堂的时候,见到一对来自中国的摄影师和模特,穿着睡衣在教堂前留影。虽说不上有碍观瞻,但确实不美。希望每一个旅行者都应尊重所处环境的文化礼仪,保留些必要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