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7）

赴宴的那天，一大早，了然让道童烧了热水，备齐澡豆、毛刷、香脂，我沐浴之后，红通通香喷喷，从头到脚焕然一新。

玄真道长安坐在一匹五花俊马上，由健仆执绺，我和了然各骑矮脚川马，还有两个道童气喘吁吁的跟着，一行人登山越桥，大约申时到了公主的终南别院。

别院背山临湖，房舍雕梁画壁，沿山迤逦而上，深林巨木间时有飞檐挑出，院前古木苍苍，湖水粼粼，终南诸峰倒影水中，让人一见而生清凉之意，真是神仙境地。

了然扶玄真下马，别院仆人引了马匹随从去往东侧，我们被接引到西路花园，穿了不知多少厅堂，经由十数道门，华屋高堂，珠帘琐户，我直觉得目不暇接。最后经过一道月亮门，进入西花园，眼前豁然开朗，迎面一巨池，绿水如镜，近岸处青萍嫩荷，迎风微荡，池上石桥曲折，沿池边回廊前行，廊边时而修竹。时而花丛。往前，池面变狭，渐成一溪，绕轩围榭，茂树掩映。走了一段路，进入一开阔平地，旁边几株梧桐，数丛芭蕉，一侧奇石堆垒，垂下馥萝香藤。

平地上已经摆了几案榻椅，中间一张雕漆朱榻，铺了锦垫，榻后置一金色屏风，上绣花鸟。

侍女仆从来回穿行，摆设馔食，我之前见过的公主近侍内监在指挥迎客，了然与他见礼，称他“曹中贵”。客人陆续而至，互相寒暄，其中一位我是见过的，是集贤院的王翰林，去年某次文会他来给学子们讲诗，当时众人争着让他评论诗文，我还未来得及与他说话，他便走了，所以今日我记得他，他却不认识我。

玄真同他说我是江南柳毅，我恭恭敬敬的向他行礼，他点一下头，便和旁边的李供奉说话了。玄真和几位修道的丈人说话，谈起丹炉药石，很是投入，了然在一旁认真的听。

几个有官职在身的互相认识，说文品诗，我在旁边奉陪听着，偶尔搭一句话，但他们位高年长，自然并不怎么理睬我，那几个炼丹修道的都是白头老者，更没有我插话的地儿。

我原来因为赴宴激动不已，现在陪着这些前辈，无人理睬，渐渐觉得无聊，眼角瞥见有什么黑白色的东西，原来是一只鹤从花丛间踱到梧桐树下，便走过去逗弄。那鹤剪了翅翎，飞不起来，养的熟了，并不怕人，我去摸它的头，它折过脖子，啄我的手，我折下一枝梧桐叶，逗它来吃，它似乎翻了白眼，几步跳到芭蕉丛后了。

我正在无趣张望间，公主来了，人未到，一股异香先至，这股香气幽浓缠绵，漾在空气里，众人都闻到了，回头朝香气处看，然后环佩轻响，两个侍女在前引路，公主缓步而来，后来跟着执扇捧巾的侍女们。

众人长拜及地，公主抬手，请大家入座。

两排案几，我当然是在末座，旁边是了然，对面是一位郑司马。

公主坐在榻上，温和的和她近前的几位长者说话，我恭听着，悄悄打量公主。公主今日装扮比祭神那日随意些，上次我只觉得公主金碧辉煌，让人不敢直视，今天公主穿了玉白暗花绣袍，梳坠马髻，插一把玉梳，斜簪一朵浅紫牡丹，两耳各坠粉色明珠，脸上薄施脂粉，虽然掩不住眼角嘴边的细纹，但看上去比上次可亲可近。

按官职年纪，大家依次向公主举觞，祝公主长健安康，我小心的跟着众人祝酒，生怕自己错了礼节，公主含笑饮酒，她每次并不饮尽，大家祝酒三巡，她旁边的侍女不过给她的金爵里添了一次酒。我第一次喝到宫中赏出的葡萄酒，原来这葡萄酒颜色澄碧可爱，闻起来扑鼻的香，喝入喉中温热醇厚，不禁添了几次。

几杯下肚，我开始觉得耳热，这时曹中贵命上舞乐，便有一班伎乐上来，地中铺了锦毡，一个妙龄女子立在毡上，高髻绛唇，随着管弦急响，罗裙旋舞，红色纱罗飞舞翩跹，广袖收吐，女子面容时隐时现，如风中艳荷，颤颤然，焕焕乎。箫笛清扬，许久，舞裙缓收，女子双手拂面一甩，长袖委地，如花瓣飘落。

“妙哉！妙哉！”王翰林抚掌赞叹，“仙人之乐！” 玄真也夸。

继而，一曲《清平乐》，笙箫钟磬，和雅冲淡，女子轻舞曼歌。又献上新学的宫制《霓裳》曲，热烈如异花绽放，夸艳耀彩。

我边看边酌，不知不觉喝下去大半壶酒。

歌舞不歇，最后却是一个黄髯大汉上来，玄衣朱带，腰身扎束的很紧，赤足，一足踝上套着寸粗的金环。他一手搭在腰间，一手指向天，等琵琶划响，他倏然腾踏，羯鼓闷沉，催动如雷，只见他脚步急踏，上身旋摆，忽左忽右，咚咚咚咚，步步踏在鼓点上，毡上踩出一层轻烟，足踝金环划成耀目金光。忽然又有铃鼓加入，我看见公主手拿一只金边铃鼓，先是轻轻摇动，那大汉看着公主，脸上带笑，双手交替升降，脚下跳跃，沿着锦毡前移后退，公主拍着鼓，越拍越急，大汉腾跃迅猛，身体前折后翻，公主手下不停，耳边明珠颤动，脸上冒出红晕，鼓声愈发急切，银铃躁动，如龙出渊，如蛟翻水，大汉似着魔般狂舞，头点腿踢，腾入半空，公主双手持鼓，起身猛然一摇，大汉砰的一声坠在毡上，如虎伏地，停滞岿然，汗滴入毡。

我看得目眩神迷。那大汉喘息着支起身体，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牙齿，黄髯已被汗湿，公主将铃鼓递给旁边的侍女，褪下手上珠串：“烟儿，把这紫晶串赏他。”

侍女烟儿接过串子，大汉接过，喜不自胜，叩头下去。

这个汉子下去，没有其他舞伎上来，只是箫管丝竹，慢吹浅弹，一道道佳肴送上来，鱼脍细嫩，羔羊肉肥，我最喜欢那酥酪，雪白甜软，配着沁凉冰屑，盛在碧玉碗中，叫人胃口大开。我几勺下去，把酥酪吃的干干净净，可惜这个碗太小！我正回味酥酪，不经意看见公主旁边一个侍女正瞧着我，神色顽黠，她见我瞧她，掩口而笑，我不禁赫颜，急忙放下手中调羹。那侍女却越发笑的双目弯弯。我低下头去。

那边王翰林抚着胡子道：“如此良辰佳宴，有酒无诗，可惜！在下不才，愿赋诗助兴。“那几位大人纷纷附和，曹中贵让人拿了韵签，又让人摆上宽案，准备笔墨。

我忙在心里琢磨，等会儿也要写上一首，别抽到一个拗韵才好。正出神想着呢，眼前忽然多出一碗酥酪，耳边笑语盈盈：“这碗酥酪公主自己没吃，赏给你。“  我抬头，是刚才笑我的那个侍女，她粉面桃腮，笑吟吟的看着我，我急忙要起身，她却说：”勿用多礼”，转身就走了。

我看向公主，公主托腮，靠着榻，和旁边一个老先生说话，没有看我，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去向公主道谢，怕打扰了她与人说话，不谢又似乎失礼。旁边了然瞧我，微微一笑。这时仆人们开始撤席，我只好赶快吃了那碗酥酪。

菜肴盘碗撤下去，果子摆上来，酒还留着。

侍女烟儿捧着一筒韵签，请各人抽取，抽了签的人开始用功，或是拈着胡须出神，或是端着酒杯沉吟，轮到了然，他推辞说：“小道只懂修道，未曾学诗。”

烟儿就到我面前，让我抽，我仔细看签筒，抽出一根，还好，还好，是“山”字韵，不是险韵。烟儿看我松口气的样子，嫣然一笑，走回到公主那边去了。

各人在心中寻章摘句，王翰林与李供奉果然学问深厚，想了一会儿，就开始落笔了。

我又饮了三杯葡萄酒，胸中热气勃生，也开始有了文思。

那边王翰林的诗已写好了，正举着墨迹淋漓的纸，朗读给公主听，”玉楼碧云中，罗衣舞春风，莺歌闻仙殿，凤吹绕霓虹。。。“  众人一片叫好，李供奉也得诗两首，没写好的人也急书不停。

我不想写那些应酬制诗，决心要写的让人刮目相看，心里琢磨，得了几句，赶快落笔：“金屏羁紫燕，玉帘锁青鸾，扪星踏云梯，徘徊凋朱颜。”但还缺四句，怎么写呢？我待要搔头，举了手，又怕难看，放下来继续闷头思索。

其他人纷纷写了诵读出来，不外是“王母”、“瑶池”、“凤笙龙管”这些丽词，王翰林和李供奉两人是今日诗赋魁首，文思泉涌，各自写了三首诗，得了公主夸赞，越加得意，又要和别人的诗，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我想了几句，都不好，太露太直，心中不免着急。我原没有吃过冰食，今日连吃了两碗冰酥酪，吃的又急，这时酒气上涌，觉得胸口烦闷欲呕。

在公主面前绝不能出丑，我急忙问一边的丫鬟更衣之处。她领路，带我去更衣，绕过假山，行经两道门，侍女推开一间厢房，请我进去。

我对着马子吐了一通，才觉得胸腹清爽了。丫鬟在外间，请我稍等片刻，她取热水香巾来。

这间屋子门窗紧闭，三座香山子齐燃着香，香气熏人，我坐在椅上，等她回来。

过了会儿，门开了，却是在宴上笑我的那个公主侍女带着两个丫鬟捧着几色物品进来，侍女指挥丫鬟们奉上洗脸水和香茶，服侍我洁面漱口，我不惯被人服侍，但被女孩子们拿着香热面巾细心擦拭，很是舒服，然后那侍女说我袍脚沾了污渍，丫鬟展开一袭白罗袍要帮我换上。

我连连推辞，却推却不过，只好又让她们给我更衣，那侍女笑眯眯的看着，我很是不自在，耳根发红。

侍女脆声问：“柳公子，这罗袍由蜀地进的锦锻裁剪而成，是否合意？”

“合意，合意，谢过。。。”我待要榭她，却不知如何称呼。

她笑道：“奴家霞儿，公子不必谢我。”

等我再回到宴会处，笔墨案几都收了，我写的诗还没机会读给不知被收到哪儿了。公主和玄真去谈道了，了然陪伺，不在，王翰林和李供奉几位也不知何处去了，只剩郑司马与一位方校书在闲谈，他们两位熟识，我是后辈，只是听他们说话。

待月上林梢，公主没有回来，但又备了宴席，席间投壶，我眼明手准，中的最多，颇为快乐，李供奉却不善此戏，被罚了好几杯。

晚宴后，各人入客房歇息，我没有睡意，兴致很好，有一点酒意，不想睡，了然要做晚课，我一个人踱步出来，欣赏月色。

月在中天，银光泄地，花暗林迷。我行在月下，想着十多日前落第失意，迷路山中，遇见了然，竟然能进入公主府第，与翰林同席，公主赐食。当日落魄，如何想得到今日境遇？

夜风熏和，轻拂人衣，我身上蜀锦缎袍贴伏舒适，在月光下闪着柔光，这等华衣此生第一次穿，以前的书生白袍在山中跋涉，早已扯烂了，以后再也不穿了。想到那破衫，我又忆起山间溪岸遇见龙女，此时再想，我竟不知那龙女是真是假，莫不是我困顿慌乱中，心生幻想？

我停下脚步，想了片刻，又失笑，何必纠结那山中梦境。当下应好好把握机会，向公主推介自己，好青云直上，大丈夫岂能久伏蓬蒿之间。

想到这里，我觉得应当多读书，再写几篇文章进献给公主。我问了仆从，走到一间书房，十多日没看书，趁在公主别院，看看书才好。

仆人为我点了灯，留我自己读书。书房一壁书架，墙上挂古琴一张，文房笔墨俱全，窗外蕉影竹声，真是读书的好去处。我浏览书架，看公主府上有何书籍，公主好道，除一些经史子集之外，全是道门经文。我随意看过去，看到一本《参同契》，倒是没听说过，便取出翻阅，没看几行，就见：”牝牡相从，阳抱阴，阴抱阳，和气抟聚，滋液润泽“，下面赫然一张男女交合图。

我看了数页，面热心跳，窗外竹影摇晃，叶落声动，彷佛有人窥视，我急忙把书放回书架，回到客房。

这一夜，月色太明，让人难以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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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柳生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