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六豆腐脑 短篇小说 4468 曹廓
一
今天早晨,我的理想具体化了,就是想喝碗杨老六的豆腐脑。五点半我与老伴吵了嘴,赌气离开了家。我计划先跑跑步,路线:先看看镇南的万亩荷塘,回来再顺便到集镇南头的杨老六豆腐脑店去吃饭。哪知一跑步,喝豆腐脑的事出现了“差皮”。
其实,我平时不吵架也爱喝杨老六豆腐脑,一般一周一到两次,这已经是多年的习惯了。
杨老六豆腐脑在我们梧桐镇一带美名传扬,南来北往的路过此处,谁不喝上一碗?人们都爱说,到梧桐镇不喝杨老六豆腐脑,就等于没到过梧桐镇。一是他的豆瘸脑卫生达标。他的小店里,无论锅碗瓢勺,还是门窗桌凳,即使你用世界上最洁白的纸巾擦拭,保证都不会出现半点脏痕。二是他的豆腐脑嫩而不散,白而滑溜;配料香而不腻,咸而含辣,饭后余味无穷。特别是有资料权威解释:豆腐脑清热解毒,生津健胃,舒筋活血,降压降脂,并且还具有防治癌症的功效。
早晨的阳光格外明丽,雨后的空气异常清新,黄鹂的欢唱分外悦耳,公路两旁的垂柳轻抚着我的脸颊。这一切把我与老伴的“气”赶跑了。
南荷塘美丽的荷花吸迷住了我:碧水清澈,风荷挺举,荷花娇艳,出泥皭洁,濯涟不妖。荷塘边,恰巧又遇着了南邻张山与北邻李凹,我们便一同指指点点地观赏荷花。在荷塘栏杆处见到两个老同学,我们说起了小时上学时天真烂漫的学习生活,进而回忆吟涌了课文中描写荷的精典美句“……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舞女的裙。……”观荷亭上碰见一个诗友,于是乘机向他请教我的咏荷诗新作的平仄。文友妻来电话说八点了咋还不回来吃饭……我一拍脑袋,这才猛地想起喝豆瘸脑的事,便加快脚步向“杨老六餐馆”赶。
二
杨老六豆腐脑卖相极好,晚去一会极有可能与美味失之交臂。当我饥肠辘辘来到时,这儿的早餐已经进入了尾声。
两竿子多高的太阳斜照到饭场青脆欲滴的梧桐树上,梧桐树密密的扇形叶的缝隙透下点点金光,点点金光花花打打地洒在梧桐树下洁净的餐桌上。餐桌旁稀稀拉拉坐几个食客,他们在津津有味地享受着美食。
杨老六身着洁净的白大褂,稍驼的脊背上搭着雪白的羊肚毛巾,白皙的面部漾溢着一脸温和的微笑。
他的小儿媳妇端一碗豆腐脑坐在靠近纱橱的桌旁美美地吃着。他的娇妻在水龙头下的大盆里刷着碗筷。
“老曹,没回家吃呀?”“咋才来呀?”前邻居张山、后邻居李凹热情地招呼我。
“没呢,刚才你俩往回走,我在南荷塘碰见了诗友一说话,忘吃早饭了。”我应答着走到杨老六身边,“杨师傅,来碗豆腐脑,两叶壮馍。”
杨老六谦和地笑笑:“你喝八宝粥吧,豆腐脑卖完了。”
在杨老六面前,一溜写有“八宝粥”“胡辣汤”“小米饭”字样的新式饭缸,在纱窗橱罩里微微冒着热气,队形整齐,充满活力。他身后写有“豆腐脑”字样的老式瓷缸,像被爱情遗忘在角落里的单身汉一样形单影只、死气沉沉的。
我猜想:“他小儿媳妇正喝着呢,缸里一定还剩些。”我了解,杨师傅这人做买卖实在,经营饭品特别讲究,常常最后剩的一两碗锅底饭就不卖了。其实锅底饭营养一点也不差。小时候我最爱戗锅饹馇吃。我不甘心失去这次“防治癌症、强身健体”的机会,走到豆腐脑缸前揭开盖一看,里面虽然所剩不多,但至少还有两碗加着老鸡汤已经调好的豆腐脑,并伴有鼓鼓的黄豆、绿绿的海菜丝。一掀缸盖,诱人的香味便扑鼻而来。我说:“老六兄,热天饭不凉,就这缸底的来一碗也是挺好的。”
杨老六赶忙转过身盖上盖子温和地说:“这豆腐脑都碎了,不卖了。”
这时肚子“咕咕”地叫得更响。早晨离家时给“那一半”赌气说,不吃你做的饭了!家中即使剩点饭食,只怕是早让她送给那只哈巴狗享用了。我坚持说:“豆腐脑碎点没关系的,节省牙力,喝着顺溜,我喜欢!杨师傅,你不会是给谁留的吧?要没有别的安排,就给我……”
杨老六说:“没给谁留,就是……不…卖……反正不能卖了。老曹,你还是换换口味吧。”
我是老客户,可以说是杨老六豆腐脑的忠实粉丝,却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心里未免有点不是滋味。
南邻居张山说:“老六兄弟,你今天咋老牛撞南墙——不知道拐弯了。顾客是上帝,你应该全心全意地满足群众的要求。”
北邻居李凹也帮腔:“不就是一碗豆腐脑吗?咋能说不卖就不卖呢!”
杨老六的脸涨红了,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一幅有苦难言的模样。
我也有点奇了怪了。敦厚老实的杨老六今天中了哪门子邪了?他一定另有隐情,肯定是要把“宝贝饭”留给谁的。原先听说杨老六每做好豆腐脑,必定把笫一碗留给自己的父母,可他二老早就驾鹤西游了。我猜想,难道能是留给现今的镇书记或者镇长?可杨老六没这个惯例呀。再说书记镇长也到上班时间了,他们总不能笑着对其他干部说,对不起,各位!会议你们先开着,我们友好地接见一下杨老六的豆瘸脑去。是留给村支书、村长?也不对,我回来的路上明明见他俩家的家人提着饭盒走了。
我四周一瞅,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哦,八成是留给他媳妇的。杨老六媳妇干净利索,穿着白大褂看上去颇有医院主治大夫的稳重。染黑的削发显得年轻漂亮,虽是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在梧桐镇谁人不知杨老六患有严重的“妻管严”症,媳妇叫他向东他不向西,叫他打狗他绝不会撵鸡。
常言说得好,“惧內则损,损则家失和也”。
我很为杨老六家阴阳失和而不以为然。我猜想,人高马大的杨老六论摔脚也不至于会处在女人的下层吧?他怕媳妇怕得确实有点谦虚过度。我心想,杨老六媳妇要嫁给我,呀呀呸的!话说回来,嫁给我……凭她的美貌说不定训我两句,我伸伸脖子咽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胡想啥!”我转过来仍考虑豆腐脑的事:“这一碗就算留给他的娇疌,可还有一碗多呢,那一碗留给谁?”
难道是再留给他小儿媳妇的?他小儿子去年年底刚结婚。看他小儿媳妇模样还是挺标致的,肩后飘着红绸条带系着的金发,看见金发就容易让人联想到“飘柔广告”里那种金色的柔发波浪。她上身穿件一扬手就露出肚脐眼的时髦短衫,下身穿着露出粉红肉色丝筒长腿的超短裙。听说杨老六夫妇特别疼爱小儿媳妇。果然真的,一碗豆腐脑都给她留着,看崇成啥样了!她已经喝上一碗了,手里还拿着壮馍,还要喝上一碗,倘若有人背后议论“炮不大还装药不少哩!”,确乎有点大不雅观吧。
三
对于杨老六不卖豆瘸脑的事,我心里虽然不大满意,但又不好发作,仍不忘保持“绅士风度”,文人吗,总得儒雅点,话说得尽量平和些。我压低声音缓慢地说:“杨师傅,缸里还有两碗多呢,给嫂子留上一碗,不还剩着一碗嘛?我家里人都吃过饭了,我这会还饥肠辘辘的。反复说吃,有些不大雅观……”
杨老六脸上出了汗,手有点哆嗦了“可……可……”可了半天也没说成一个完整的句子。
他小儿媳妇停住吃饭先是静观,见我情绪有点激动,走过来笑笑说:“大叔,今天胡辣汤做的特别有味道,您老就别喝豆腐脑了,来碗胡辣汤吧!”
我心想:“不少人夸奖杨老六小儿媳妇不光洋气,还知书达礼。实际上呢,她的内心与漂亮的外表多少有些不一致性吧!……咋尽想着……”
杨老六媳妇停下涮碗也笑盈盈地走过来说:“老曹兄弟,你要不想喝胡辣汤,我给你盛碗小米粥吧,再端来盘水煎包,包你满意!”
我感觉杨老六媳妇漂亮是漂亮,但有点虚伪,自家卖的豆腐脑,话说得拐弯抹角的,比唱的都好听,却一心替自已……
我真不知道这一家人吃错了哪门子药?这样扭七别八的!可我平日里爱这样,你越不让我怎样,我偏要怎样,要不街里人咋叫我“一根筋”呢。这样说罢,我想喝豆腐脑的欲望,一时半会还执拗地不愿“退居二线”。
张山不失时机地走过来,仗着是老顾客,老熟人,半开玩笑地说:“老曹想喝碗豆腐脑,也是想着帮你发展经济,杨老板,我来帮你盛。”
李凹也笑着说:“就是,就是,多大点事呀?你卖就行了呗!”
杨老六媳妇说:“老曹哥实在要喝,就免费送给他好了。”
杨老六忙用手捂住缸盖,脸也红了:“说不能卖,就是不能卖,真的不能卖了!”
张山推开杨老六:“杨师傅忙了一大早晨,就不劳你的大驾了,我来盛!”他掀开缸盖,左手端碗,右手把勺,满满盛上一碗,又特意多盛些胖嘟嘟的黄豆绿油油的海菜丝条,递给我。
我舒畅地接过碗来,又随手端起杨老六盛好的壮馍盘子,走到一棵大桐树荫下,坐在净洁的桌子旁津有味地吃起来。我一边吃着,还一边看着张山、李凹高声赞美:“杨师傅的豆腐脑真的很好喝,谢谢哈!”
杨老六搓着手嗫嚅着:“这…这…”
面对杨老六的窘相,我心里那个乐哟,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就像中国观众看到国足踢进一个球,像小伙子向心上人多次求婚终于得到了应允,又像一个人在大热天干渴难耐时喝到冰糖凉开水那样,由衷地感到满足、欢快、幸福。
太阳升得更高,阳光更加灿烂,我边吃边欣赏梧桐镇的街景:宽阔洁净的街衢,葱茏成行的梧桐树,鳞次栉比的别墅楼,井然有序的车辆,络绎不绝的行人,作为梧桐镇标志性建筑物“花都小学”塔顶上的红字牌熠熠放光……一切的一切,都显着是那样的清新、安详、美丽。我想起了宋代李之仪的诗句:“天淡云闲晴昼永,庭户深沈,满地梧桐影。”
四
不远处,杨老六媳妇与她小儿媳妇一边洗碗筷一边亲密地说话,声音像靜夜中由远处传来的美妙笛声,时有时无的。“……俺爸说,路西边的洗手间远也得用纱布罩住。你想……从那边飞来……落进碗里……他说……”
“……媳妇说的在理……人吃了就是不好……你与你公公一个魂,爱干净……”
我听着这话心里有点不大舒服,幽美笛声像变成了打磨锅的声音。我一看她俩,两人声音小的又听不到了。
我吃完了早餐,结账时,吃饭的人都走完了。
杨老六语气里充满愧疚:“老曹,十里八乡的都知道,俺杨老六别的不敢说啥,食品保证卫生。只要有问题,我说啥也不会再卖了。这你相信我。”
“这还用说嘛,要不人们咋都来喝你的豆腐脑呢!”
“你看看,俺的饭缸、碗筷都罩着纱窗橱里,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出问题的,真的!”
“那是……”
杨老六抱歉地说:“买卖,没有买,就没有卖。老曹,对不住了!今天早饭不要钱了。”
我爽朗地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时候身不由己也是可以理解的,人之常情嘛!至于款,我是一定要付的,哪有吃饭不交费的道理呀!”
他吞吞吐吐地说:“老曹,刚才不卖给你……”
“没事,杨师傅,想照顾一下自家人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接着说:“当时人多,我不便明说,怕影响生意,其实我这人也有私心……”
我朗声大笑:“杨师傅,孟子没说过吗,'食,色,性也。’作为凡夫俗子,有点私心,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杨老六捧起手掌:“实在对不住!实在对不住!那两碗豆腐脑,本来是卖给人的……可不知咋这么巧,偏偏一掀帘子就飞进来两个绿眼货,偏偏落进了盛好的那两碗里……我看见后就挑出来了,把调好的豆腐脑倒进缸里,想着回家喂猪用的,可你偏偏要喝……”
“呀!呀!——呸!呸的!”我是个有“洁癖”的人,一阵恶心涌上心头,忙跑到一旁,蹲下身子呕吐……杨老六忙送来水:“老曹兄弟你别生气,不卖给你是怕碗里剰个苍蝇腿啥的……”
我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吐一阵,漱漱口;又吐一阵,再漱漱口。
杨老六媳妇拍着我背:“大兄弟,你爱干净,真对不起了!”杨老六小儿媳妇也关切地扶着我说:“大叔,要不行,去医院吧……”
慢慢的,我竟然莫名其妙地好了,不呕吐了,还生出一种满足感来。这种满足感就像早晨领略到了一种像南塘碧水中荷花一样的洁净,又像阳光照耀下的梧桐一样的高尚……
发表于2020年11月刊《东明文艺》
中国作家网2021、07、14号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