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脸

这些天的生活，是他几年里过得最潇洒、最惬意、最自由的日子。他不禁在心里暗暗窃喜，自己终于不再看父亲那张黑脸了，那张让他心慌的黑脸。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终于不再受父亲这根让他挣脱但又难以挣脱缰绳的牵制了。这些年里，尤其是他上了初中的这三年里，父亲那张黑脸，以及同样黑的身躯，犹如一张黑网，把他死死地罩住，不敢造次。他不是没有尝试过反抗，当他每一次鼓足勇气，想和这个不近人情的“黑包子”以男人的方式进行决斗时，但一看到父亲的那张毫无生机的黑脸，他就不由自主地怂了下来。

于是，他就迫不及待地盼望着自己快快长大，盼望着拥有一张和父亲一样不怒自威的黑脸。说来有意思，为了想拥有父亲的这张可怕的黑脸，炎炎暑夏时，当别的伙伴在树荫下乘凉时，他就拿着篮球，一个人在烈日下暴晒。别人还以为他苦练球技，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想有一张和父亲一样黑的脸。可无论他怎么努力，效果不佳，除了把两只胳膊晒黑褪了皮，脸上比之前红润了些，远远还没有达到父亲脸黑的程度。

有一些时候，他甚至怀疑这个脸黑的父亲，是不是他的亲身父亲。他估计，自己可能是抱养的。他的理由很简单：一是父亲的这张黑脸，按遗传学，他应该继承父亲脸黑的基因。二是打他记事起，父亲对他一直都是一个表情，他感觉不到父爱。不过，随后他很快就推翻了自己有点幼稚的怀疑。他的模样随他的母亲，白皙秀气。而脾气，就随他父亲了，倔强执拗。再者，他父亲一年四季在太阳底下烤晒，再白的人，也经不住风吹雨打。他虽然看不惯脸黑的父亲，但他明白，父亲的黑，是为了这个家。

父亲很少言语，平日对他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小子，好好念书，别像你老爸一样晒得这么黑。这样的话，他的耳朵都听出茧子了。每当父亲给他说这话的时候，他都会表现出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情。虽然嘴上不敢反驳，但心里早就烦透了。他心里想，都什么年代了，还像以前教育人。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就不信自己养活不了自己，不是非得把书念下才有出息。再说了，念不下书，和晒得黑不黑有啥关系。

说实话，他不笨，脑子灵着呢，是块念书的料。用老师的话来说，这娃就是不把心思用在念书上。初中三年，他自由散漫，得过且过，念书全凭心情。心情好了，念的比谁都轻松，心情不好了，谁说都不顶用。这样的状态，一直延续到了初三下班学期。

为了让他念书，他父亲到学校来了好多次。每次来，父亲都是强忍着那张黑脸露出的笑脸，给老师求下情。而背过老师，父亲黑着脸，用黑漆漆的目光死盯着他，像一朵黑沉沉的乌云，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怕父亲的巴掌，更不害怕父亲的咆哮声，但他害怕父亲的那张黑脸，还有那像利剑似的黑漆漆的目光。每一次，他都会在父亲的黑脸和目光中，低下了自己桀骜不驯的脑袋。

于是，他心里就有个愿望，等到中考完了，一定找一个哪怕端碗跑腿的活计，只要能不看见父亲的黑脸和黑漆漆的目光就行。  就在初三下班学期开学第一周的下午，他犯了比以往更严重的错误。待到父亲赶到学校，好说歹说给他求情，最后父亲向学校写了一张保证书，政教主任才勉强给他一次机会。这一次，父亲的脸似乎比以往脸更要黑，目光中有一种杀人的光芒。

他心里暗暗想，不就是念书嘛，我给你念。他念好书的目的，只是想着不再看父亲的黑脸。

就这样，初中学习当中的最后一学期，他破天荒地再没有让父亲到学校来。不看父亲那张黑脸，他的心里竟是这般的舒坦。

稀里糊涂考完了中考。他有一点遗憾，若是自己早点好好学习，说不准还能考上高中呢。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自己的聪明。为了不再看父亲的那张黑脸，他中考一完，没给父亲打招呼，就找了一个发宣传单的活。暑夏的天，高温难耐，每天跑在炙热的阳光下，虽然汗流浃背，但他心里高兴。他觉得，自己终于想怎么就怎么了，终于不再忍受父亲那张黑脸了。

这一天应该是入伏以来最热的一天，天空下着火，地面成了火海。不过，经过十多天的锻炼，他已习惯了在高温下奔跑。正当他全心全意进行他的工作时，猛然间，他发现，不远处一位黑脸男人，光着黑漆漆的臂膀，正在死死地看着他。

黑脸男人，正是他的父亲。父亲的脸还是那样黑，由于有了汗渍，黑脸有了光泽。父亲看着他，黑漆漆的目光，少了原先杀人的力量，多了母亲那样的温柔。更为意外的是，他看到了挂在父亲黑脸上的笑容，像一朵盛开在阳光下的花儿！

父亲走过来，使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嘿嘿直笑：你小子也成了黑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