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和谷 | 小说/土地
黄堡文化研究 第459期
土 地
和 谷
我拿了块米黄色的毛巾去门口的涝池洗脸。祖母从土窑里吆喝着:“快到院畔叫你大回来,他在西嘴坡里种谷哩。”祖母不是对我说话,是对着正走出院子的我的堂妹霞儿说的。祖母坐在土窑里的炕沿上,看管叔父家的小儿子机灵鬼,大概是机灵鬼让喊他大回来一下的。堂妹霞儿很乖巧,红衣衫一抖一抖的,冲着祖母耍嘴说:“你再说一句‘快点到院畔叫你大回来’。”霞儿笑笑的,朝院畔走去,抬眼望着西嘴坡地上种谷的人们。霞儿不知弄清楚了没有,替看管小弟机灵鬼喊父亲回来一下有什么要紧事。
这场景不是我记忆里所熟悉的窑院,完完全全是外爷家的旧居。我小时候常在这有涝池的窑院里玩,窑洞的位置,院畔的没有树冠的皂荚树,院前空旷的大沟,沟两边间杂着桃林的坡地,是这样的啊。但我却丝毫没有怀疑眼前场景的变异,仍然感到十分亲切。
祖父在我的面前走过去。祖父穿了身有点闪光的黑衣服,又不像土布用草灰染的,也不是纯绸子一类衣料。祖父显得很硬朗,腰板直直的,从窑院边的坡底拐弯往上走。
我一看见祖父的背影,一种幸福的慰藉即刻掠过心头。因为我看到的是一个奇迹,一个神话。祖父曾死过一次,又这么硬朗的活着,我感到是自己的莫大幸运。记得祖父那次死了,那么多村人在雨地里踩着稀泥去送葬。祖父的坟是在土原上的一座山包上,开阔旷远,风水很好,正如祖父生前常说的:“站在原上,一眼可以看到耀州西原上去。”那是可以看几十里上百里远的。祖父爱眼界宽的地儿,他永远呆在这儿,可以永远眺望远天下黄蒙蒙一片的耀州西原了,作为我却是一种极大的悲怆。
谁知黄土原上的丧事这般讲究,人都埋了还要在第二天提上个胶罐子去胶棺材的盖缝儿。也许变了老规程,我没来得及去问这事儿是否真实。也多亏了老规程,兴起第二天提上个胶罐子去胶棺材盖缝儿的讲究,要不祖父就死了,永远死了,而不会由死复活,这么硬朗地活着,让我这么慰藉地看到他穿有点闪光的黑衣服的背影儿。
是父亲在埋葬祖父后的第二天去墓里胶棺材盖缝儿的。父亲刚走到棺材边,就听祖父在里头用手使劲推棺材盖。盖子也当然是柏木的,很沉重,祖父在里头闷得慌,用手用头用肩用背拼命想掀去那沉重的盖子。这盖子是祖父居住了一天一夜的屋顶,是一块黑洞洞的重得掀不翻的天幕。祖父又是个急性子,记得他患胃出血后昏迷了,却忍受不了扎在胳膊上的吊针,总咬牙切齿地要拔掉它。我在西安接到电话,连夜晚坐了苦苦的五个钟头的慢车赶到祖父床榻时,他的眼已经混浊了,口不能说话了,只是那双青筋暴鼓的茧手握了握我的手,是听见了我的唤声的。我曾为祖父的死是多么悲哀啊,却原来人死了也有万幸复活的奇迹。父亲这就急忙掀掉棺材盖儿,把祖父扶出来。祖父拍打着身上的柏朵子,完全像好人一样没有一点病痛似的。
也许,祖父是因为死过一次的缘故,他的身影里的黑土布衣裳才给我有一点闪光的印象。那种绸子缎子的闪光,那些年只配死人才可以穿的。不,只是绸子,而绝不是缎子。祖母当初说要给祖父制老衣,老两口专门来西安操办,我当的向导。在解放商场买衣料的柜台上,祖母只是问清是绸子还是缎子,是绸子才肯买的。出门了,我问绸子怎么缎子怎么,祖母似乎恼恼地骂我:“你个碎崽娃子!绸子就是绸子,缎子就是缎子。老人没了,穿绸子就会儿孙稠,人丁旺,那缎子是断子绝孙,没后人!”所以,我认定祖父的背影是黑绸子的了。
我洗脸的涝池的水转眼干涸了,池底并不像想象的那么深,浅浅的似一把无柄的炒勺儿。小时候,母亲抱着我熬娘家,她在涝池边洗衣服,我在玩水,她总怕我掉进涝池里淹死的。我爱上外爷家,外爷家的窑院里的指甲花,紫红紫红的,姨姨会教我摘了那花,捣成泥,裹在指头上睡一夜,指甲就殷红殷红的好看了。姨姨手巧,会在缸里种一簇谷芽子,因不见阳光而黄亮黄亮的。说是七月七了,牛郎织女鹊桥相会,村姑躲在葡萄架下可以窃听到牛郎织女的情话。外爷家没有葡萄架,我家的前院里有一树,后来死了,那葡萄可以沿在石头摞子上摘着,酸甜酸甜的。姨姨不能到葡萄架下窃听天上情话,就自个儿在窑后头的缸里种一簇黄亮黄亮的谷芽儿名曰“乞巧”了。我家的窑院里却没涝池,后来打过一个,是因为地底下挖煤掏空了,土地不结实,打了涝池也漏水,开始针眼粗个洞,而后指头粗、胳膊粗,后来比腰还粗的一个窟窿,父亲用粪笼堵也没堵住,最后是窑洞粗一个洞直通到地底下去了。母亲就常提着一笼子脏衣服,转过几个峁,翻过两岸沟,到外爷家的涝池里洗衣裳了。
涝池里,有我的童话。那童话是母亲讲的,是外婆讲的,常是天黑了的时候,怕点灯熬油,就讲古经。说从前有一天来了个生人,要抓一个女子,女子跑到窑前院后,这个生人怎么也抓不住。后来,女子跑到涝池边扔了块大石头,生人以为女子跳涝池了,其实女子早跑远了。后来,怎么涝池干涸了,这石头却变成一堆骨头了。又说,有娘们俩夜里都睡下了,娃要巴屎,娘就让娃到院里去巴老半天,娃还不回来,娘就喊:“巴下了没有?”娃说:“巴下了,巴下一咯节。”过了一会儿,娘又问:“巴完了没有?”娃说:“巴下两咯节。”又过了一会儿,娘等不及了,又喊:“还没巴完?”却没有了声音。娘慌了,出窑去看,见涝池边的大皂英树上有一只狼。娃是让狼吃了,刚才与娃他娘说话的不是娘的娃,是狼学着娃欺哄娘的。这陈年八辈子的土原上的故事,曾使我毛骨悚然,似乎故事里的一切就发生在跟前。姨姨也给我讲故事,讲的是顺口溜:“高高山上一堆灰,姊妹三个坐一堆,大姐放了屁,打了二姐一脸灰,老三笑得咯咯咯。”讲着讲着就笑死了。可这“乞巧”的姨姨,会包红指甲的姨姨,会讲顺口溜的姨姨,却真的在涝池畔让狼叼走过,是外爷和舅舅扛着烧炕的铁叉从狼口里夺回的,脖子上一直留有狼牙啃伤的疤痕。姨姨后来骑骡子当了媳妇,她的大孩子长到五岁让脑膜炎叼走了,后来姨夫也让小煤窑上的鬼叼走了。她后来招了个男人,是陕北人,打井包工队的头儿,当过右派,坐过牢,还不知过得怎样。
涝池的水怎么会干涸的?似乎,这里原来就不是涝池,而只是一片凹地。就在这凹地里,放着一口巨大的黑棺材。这是祖父的棺材。不是祖父那次死时睡过的棺材。而是新做的,油漆还没有完全干。
祖父再不是那硬朗的黑衣裳背影的印象,他正蹴在棺材的大头一边的盖顶子上,乐呵呵地赞赏着他老百年之后的房子。父亲唤我上前去,说商量在棺盖上写字的事。父亲没上过学,在扫盲班里识不少字,正套用老规程里的题字的内容。我上前看去,他在纸片上用很拙劲的字写着什么“著雄文创世业”的长联。我说那是老套了,不如就祖父的一生作为拟两句相称的话,作为墓志铭写在棺盖上好。父亲便犹豫了。我恰好上过几年大学,尽管是被人唾骂的“工农兵学员”,总比父亲识的字多,毛笔字也敢写。每年回老家过年,就得刷十来幅红对子。祖父也喜欢我的字,叫我给他窑墙上写了,贴好,他常常看着就像看着他所心疼的孙儿。小时候祖父搂我睡觉,常在我背上用指头划字,教我认,还背王老九的诗给我听,什么“上炕的剪子下炕镰”,是说一位媳妇能干,还有什么说擀面“擀成纸,切成线,下到锅里莲花转,挑到筷子上打秋千”。如今能给祖父的棺材上题写墓志铭了,我是欣慰的,祖父和父亲也是很觉得心里滋润的。
我拿起笔,在砚台里舐着笔尖,不知写什么好。父亲发现棺盖上的油漆还未干,就急着要找什么垫上,以便不被踩脏。叔父不知道啥时候从种谷的坡地里回来,领着他的小机灵鬼正从凹地边皂荚树下走过,复去地里干活。叔父望着我和祖父父亲,叮咛棺盖上的字该如何写好,我没有听清,只注意到叔父脚下的台阶路。怎么,台阶是铺了油布的,灰黄的颜色,比西安城里人屋里铺的假地毯暗淡一些。我想着要垫住棺盖上未干的油漆,便想扯下一块来。我问叔父:“上地里去?”叔父还没顾上答话,他的小机灵鬼倒调皮地说:“刚从上海下来的。”我看着小机灵鬼可爱的样子,怎么也弄不清他的话,怎么是“刚从上海下来的”,扯哪里去了?也许是说刚从上边下来的,说话转了音吧。且不管它,我动手从叔父和小机灵鬼的脚下台阶上撕下一片油布来,铺到棺益上去。
父亲说:“写啥字,你先打个稿儿。”我便在破油布上比划着,先想到“身伏土地”四个字。这时候,母亲坐在皂荚树下唤我不急写,刚来到母亲身边的我的妹妹手里拿着张纸也唤我。妹妹将纸片递我,上边写着“康熙”、“雍正”、“民国”的字样,说是从她的中学老师那儿抄来的,老师是从老陵里的石碑子上抄来的,显然是碑墓上的格式。当中学生的妹妹很天真,要我参考着去写。母亲也说:“人家老师抄的,没错。”父亲却一口拒绝:“他大舅说了,不能按那写法去写。”话语里,似乎有怕沾染封资修的惧怯。父亲说的我的大舅,是大队会计,能识字断文,懂政策,大舅说不能按那写法写就不能按那写法写,父亲态度很坚决。祖父还是乐呵呵地蹴在棺盖大头一边,默默地,没说一句话。我知道,祖父信任我,放心我会用怎样的字去写他一生的总结。
我的脑子却木了,一点儿也不来灵感,半晌工夫,还是“身伏土地”四个字。我想到的是这块古老的黄土山原,黄土山原上的四季轮回,春种秋收的种种美丽的风景。想到了这个古老的村子,村子里的七姓八族,其中的喜怒哀乐和恩恩仇仇,各色人等,各种命运。想到的是曾祖父的那二分旱烟地及长夜不止的咳喘声,祖父如何幼年丧母,如何少年赶脚走三边陇东驮盐驮炭,如何在煤窝上绞把扳辘辘养活一家老小,又如何在食堂化后为儿子们分家分的是几双筷子几个粗瓷饭碗,又如何在老年厄运临头让小儿子的暴死使他变成无语的性格,又如何十里黄土路上送我去西安,叮咛我说“披一张人皮不容易”和“前三十年好活后三十年难活”的话。这一切,要写在几十个字的对联里,我觉得词汇太贫乏了,太没有概括的才思了,太无能了,以至在父老眼前汗颜不止。
土地,土地!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正如祖父所言,“生不带来,死不带走。”黄土原上的庄稼人,靠土地里生长的五谷杂粮果腹,盼有儿子,儿子长大了要给娶媳妇,然后为有孙子而高兴,等孙子大了,爷辈的人也就老了,逐渐下世了。吃了巴,巴的屎上到地里,再长成庄稼,庄稼出芽生根拔节秀穗敛籽,然后收割碾打晾晒磨碎蒸熟吃,吃饱了又去地里干活。周而复始,循环往返不止。我的祖祖辈辈在窑院小土窑里所供奉的土地爷,当是最神圣的啊!“身伏土地”,正是祖父弓身点种犁耕锄草收割而顾不得擦抹一把额头汗渍的剪影。
之后的四个字我也很满意,却怎么也记不起来是四个什么字。且空着往下想,想到了“恩德无量”,可以。但这上联就怎么也接不上,下联更不可知。浮躁不安中,见油布上所拟的字模糊了,墨色淡得成了白的。又觉得是油布粘了油漆,但油漆怎么也是白的,像浆糊一样,直看着油布上的字迹溶成一片,无论如何也辨不清了。本想上联写生,写土地,下联写死,写天空,乾坤阴阳人间地狱,是对称的。上次祖父死后,祖母说她梦见祖父灵魂在天与地之间,不肯下地狱,也不肯上天堂,后来祖父果然又活在人间,活在土地上,乐呵呵地蹴在棺盖上看着我写墓志铭。可我却成了一个大笨蛋,竟这大半天了,写不出一行字来。还亏你像村人所说的,上过大学,当记者,会写字,写的字还能登在报上书上,一个字还卖几分钱呢!我只好镇静,重新思考“身伏土地”下面的四个字。这四个字有了,下联好凑,可以挥毫在油漆闪亮的祖父的棺材盖上写下几行使祖父父亲和村人欣慰的字了。
这么愈是想镇静,愈是焦躁不宁,终于使我从一个世界逃避到另一个世界。从梦的世界来到现实的世界。原来是一个梦,一个荒诞而不无根据的梦,一个现实的复归和醒来的回忆。这么说,我的祖父并没有死而复活,却感谢梦幻为我提供了那故土上的零碎生活场景,让我有幸卧游童年,回到那块黄土原的氛围中去。
果真是梦吗?我睁开眼睛,却什么也望不见。望见的是一个斑驳的黑洞,一个无限寂寞的空间。惊恐中,我的耳朵终于捕捉到了窗外的沥沥的雨声,那么如泣如诉,令人愁肠百结。当我机械地抬起身子,伸手拧亮床头的台灯时,才觉得梦醒了。
噢,昨日是白露,白露过后,家乡的黄土山原上就开始种麦子了。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这窗外清丽的雨语为客居西安的游子编织了一枕好梦。母亲也说过“梦是反的”的话,我信,梦里的棺材不会是不祥之兆。佛洛依德说梦是愿望的实现,我没有看得太懂。还是趁梦境初醒,再复制一场梦里的情景吧,于是我伴着白露夜雨,点燃了一支烟。
一九八六年九月九日生日随记于后村
《北京文学》一九八七年五期
和 谷
国家一级作家。1952年生,陕西铜川黄堡人。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历任《长安》《特区法制》《百年陕西文艺经典》主编,陕西省文联副巡视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团顾问。
《市长张铁民》《无忧树》等多部作品获中国作家协会全国报告文学奖、新时期散文奖和飞天奖、五个一工程奖等。著有《和谷文集》14卷、《柳公权传》、长篇小说《还乡》《谷雨》等60多部。舞剧《白鹿原》《长恨歌》《孟姜女》编剧。作品收入教材和北京高考试卷,翻译为英文、法文。
从事文学创作之外,兼事书法绘画,画作《东原》《闺怨》《种豆南山》《北地》等入选《中国作家书画集》等多种书刊展览。曾获陕西省直机关书画奖项和陕西中青年书画家称号。
黄堡书院设有和谷文学(艺术)馆。
来源:作家和谷 新浪博客
【编辑】孙 阳
【主编】秦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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