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曹兆才：明光的记忆（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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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光的记忆   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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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像万花筒转呀转呀，五彩斑斓、魔幻变速，心生欢喜。只至长大了、走过了、经历了，才晓得生活是一本厚重的书。如烟往事，你若跋涉过山川湖海，注视过日月星辰，咀嚼过艰辛苦难，品尝过世间百味，都能将练成一个更加坚忍、乐观和敞亮的人。知青历史沉重的一页，轻轻地掩卷上，昔日的辛苦终于甘来。

下乡以来，国家补贴的粮食、生活费停止发放了，知青过渡适应期结束。从今往后做好扎根农村一辈子的思想准备，假以时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繁衍后辈，世代务农的崭新生活面貌开始，则是毋庸置疑。农村大多数以名门家族同姓，沾亲带故或攀附连姻结缘为庞大主体，掌管乡间大小事务，具有至高无上的权柄和威望。知青一族，势单力薄、人地生疏，只要扎根农村一辈子，那么择偶大户旺族，“桑树挂棒子”(明光方言)，热络人脉关系，对知青生存、依赖、佑护而言，是最佳选择。但是又总期盼万一哪一天有什么转机奇迹突发呢。

《英雄儿女》电影散场后，知青们什么也不说，一一握手拥抱，只说声：“再会”。打麦场上生锈破旧的汽油灯，一灯如火，照不到的地方黑漆漆的。眼睁睁看到陈老大，每天如此，不拉呱、不谈闲，倒头就睡，嘴角喷洒酒气、唾沫酣睡梦乡。我突然感觉好孤独、好害怕，浑身抽搐怵冷。双手抱头躺在凉床上，紧盯着不刺眼的汽油灯发楞。刚才都胡思乱想一会儿，长痛不如短痛，莫非真的要找一户好人家，喜结良缘，情定终身，白头偕老？

纷乱愁肠的情绪中，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很愧疚的人。

那是我接到上山下乡《通知书》的晚上，一幕埋藏心底的初恋吻别，浮现眼前。她是同校69届一个话不多的女孩，高挑个儿颜面清秀，头发乌黑梳着马尾辫，穿着褪色发白的黄军装，英姿飒爽。我们相识缘于她一个人，经常在我们班级每期贴出的大批判专栏前，认真观看。有时赶上换专栏，主动帮手一把，刷浆糊，左看看、右望望，是不是贴得高低一齐整洁，忙得很开心。

因家庭成份问题，没资格加入红卫兵组织也就算了，却硬性给我下派专项革命任务，负责组稿出刋一月两期的大批判专栏，偶尔迟了几天还遭冷眼训斥。文案无小事，每次出刊前，总是战战兢兢反复核对几遍才安心，就怕写错词句，无辜酿成横祸。她的身影不经意地出现，她的关注体贴帮助，她的面带微笑，心细又热情，在我冷冷的心里注入一股暖流，心情舒畅多了。

声势浩大的革命大批判高潮，岂能容得小资情调亵渎滋生，大逆不道。为遮人耳目，我们用塑料红封面的《毛主席语录》夹带字条传递，即转身离开，很天真地认为是最安全的。现在想想真后怕，一但要被发现，那后果不堪设想。

记得，这是一个严冬的夜晚，风雨袭人。我们相约在徐家汇藏书楼的围墙外见面。它始建於1847年，是上海现存最早的现代图书馆，欧式建筑风格，沉淀百年历史文化底蕴，灰白色南北交错的两幢藏书楼。昏暗灯光下，铁皮灯罩被风刮得叮当叮当摇晃，清晰看见沥沥细雨洒落而下，已淋湿了她的马尾辫。我来迟了，准备想讲得话一下子噎住。她笑笑说：我刚到。一阵阵狂风卷起枯枝败叶旋转飘去，离别的心情也不是这样吗。我歉意地凝视她，低沉说:我很快就要到安徽插队落户了。她抬起头，看了看我，站立木讷，任凭雨水扑簌簌地打在脸上，半天才轻轻地说：我要跟你一起去。

一个无法回复的答案，一个无法厘清的情愫，又在一个激情燃烧的岁月里，我闭目无语。雨越下越大越猛，任随倾盆大雨浇透了俩个人的身心内外，文丝不动。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没有娇情、没有应许、没有誓约，只有软弱的两具冰冷、湿漉漉的身体，平静地相拥吻别，从此再无联系见面。

十八相送吟千载，

彩蝶同窗诗书在。

扼腕世间情无缘，

来生山伯寻英台。

人生的如果可以假设几十次或几十回，而结果仅仅只有一次或一回。

夏日清晨乡村宁静空旷，微风习习，几处鸡鸣啼叫，唤醒沉睡乡土和麦场。清洁空气留有昨夜的露汁过滤，倍觉丝丝清凉。喜章哥手捧蓝边大海碗买的豆腐，兴冲冲跑来：曹哎，绍麻来我家尅烙饼哎 (明光方言)。见岳大妈忙得满头大汗，锅屋和面烙饼。我和喜章哥在屋后菜园地，摘几根新鲜带毛剌露水的黄瓜，手撸一把尅几口，嗯，脆波波滴。菜园地里篱笆墙裹满粉色牵牛花，招人疼爱。一排排韭菜绿油油，一块块灯笼青辣椒和狗XⅩ尖头红辣椒交叉相间，一个个仰睡赖地不起的冬瓜，涂霜抹粉、肚大腰圆，一串串丝瓜闲得晃悠，无精打采……农家村落，绿茵满园，岂不乐哉。

家院小方桌上，黄澄澄的发面饼刀切长方块，一大口咬下去，肉劲劲滴，松软香甜。齿唇黏满粉面，喝几口玉米糊绿豆稀饭，稠嘟嘟滴。就一口蒜蓉黄瓜、小葱拌豆腐、腌韭菜豆子，清口素净，乡土气息，原汁原味。时下，城里人住惯了，隔三差五就想跑到农家乐小憇数日，看看田园风光，瞅瞅青山傍水，品尝农家生活的享受，品尝经历的记忆，更是品尝时光里的老味道噢。

岳大妈又端来一锅烫手发面饼，刀切整齐，厚实饱满。眼望着千辛万苦的劳动果实成份中，含有知青一份一滴滴咸涩的汗水，没当过知青的人，是体会不到这时候，他内心深处的酸甜苦辣滋味，只想让他一个人尽情地流下，说是痛楚说是喜悦的泪水。

岳大爷看我流下眼泪，唉……叹息一声。一边举起一尺长的绿玉烟嘴、青竹杆的旱烟袋，缓缓吸几口，一边用铜烟头子磕了磕鞋底抚慰说：曹哎，你们下放学生日后造化可大啰，官山可是风水宝地呐，扬王墓就在小松山西边。扬王可不得了，是朱元璋的外祖父。记得原来扬王墓，墓地封土是圆丘形状，嚇人哟，足有30米高。墓前有神道、碑刻、石雕、石人、石马、石龟，后来全都被破坏砸了。明光，是大明王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出生地，传说啊，朱元璋出生那天，天上忽然有五彩祥云光照，人杰地灵，才叫明光。岳大爷指了指不远处的官山说：朱元璋小时候家穷，在官山荒草野湖还放过牛噢。岳大爷讲得眉飞色舞、沾沾自喜，脸上刀刻般的绉纹平展多了。我频频点头，似懂非懂。岳大爷拍拍我肩膀，眼神里传送坚毅期盼的目光。多年之后，我才真正懂得朱元璋的故事。如今扬王墓经重建后，属明光市第三批文物保护单位，名胜古迹，供客人参观游览。

那天出工锄草在扬王墓山脚下，我和喜章哥看到的扬王墓：野草藤绕齐膝，污泥沟壑荒芜。杂乱草丛堆里掩埋一根半截凿刻石柱和一匹残肢石马，孤零依伴、悄然无声。从古至今，庶民黎众，信奉神明，福祉鸿运，国盛民康，从未改变。

历史的传承从远古千年，薪火相传，延绵至今。让后人不忘历史，津津乐道地讲述每一段传说的故事。同样，知青的历史也会记载，我们种植在岳队长家和喜章哥家的两株石榴树，姊妹花。“晚禾早稻青黄半，艳绝篱边红石榴”。半个世纪过去了，种植人已花甲之年，走进夕阳的老人。想必两株石榴树依旧姿色丰腴，仿如风韵犹存的贵妇人。长得茂盛翠绿，又大又红的石榴垂满枝头，远望去像点燃的红灯笼，又像余晖中灿烂的霞光。

多想让岳家的孙辈们，记住这道美丽风景线的来历与见证，把命名为：上海知青的故事传说久远。就如同岳大爷给我讲述明光、官山、扬王墓和朱元璋的历史传承一样。

我一直想，在我有生之年，专程举行一场隆重的仪式，回家乡看看明光、看看官山、看看扬王墓、看看尿布滩、看看石榴姊妹花。不打扰亲朋好友，一个人静静地来，一个人静静地离去。在石榴树下合影，采撷几瓣枝叶和照片，夹存在《明光的记忆》文集的任何一页里，带着我唯一的一本厚厚诗书，唯一的长长卷轴记忆；并带着深情的欣慰和眷恋走向天边，向知青的青春在流浪说一声，不再见——谢幕人生。

图片均为作者提供

编辑：董祖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