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文学|张志江:龙泉纪事之五——大山里的见闻
大山里的见闻
作者:张志江
记得有首歌中唱道:“外面的世界很美丽,外面的世界真神气……”。在我年轻的时候,充满了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和憧憬,好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除了在6岁时(还不大懂事呢)跟父亲去过一次上海,其他去过的地方,如南京、合肥、蚌埠、滁县等地,从未超过200公里。火车最多也就坐过直快列车。终于有一天,机遇来了。这是发生在五十年前的故事。
当时,我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刚刚才踏入社会。我被借用在县革委会下属的一个临时机构“X办室”帮忙。一天,同事老胡对我说,有趟去江西的远差,你可想去?我听了江西二字为之一振,顿也没打,连说我去!我去!这老胡原是党校教员,才高八斗,知识渊博,字写得非常漂亮,为人也很谦和,能跟他一道出差,哪有不去的道理?于是,我俩借了足够用一周的差旅费,就出发了(原计划是最多一周就可以回来)。后来,在返回途中,出了点意外,我们在祁门县的大山深处多待了六、七天。这是一次离家千里,时间又长的旅行。在这十多天里,发生了很多对我来说是人生第一次的奇遇和感受。
1969年11月的一天,我和老胡登上了南下的北京至福州的45次特快列车,傍晚,列车驶过了刚通车不久的我国自力更生自行设计建造的首座南京长江大桥。我们在列车上用了晚餐。那时的特快是最快的火车,因为沿途停站很少,所以快。一般直达的快慢车都得停靠在小站“待避”,让特快车先通过。其实车速并不是很快,时速不到100公里。硬座车厢里坐满了形形色色的旅客,有看书的、下棋的、打扑克的,入夜后渐渐地安静下来,有的人进入了梦乡。我第一次坐上特快,心情异常兴奋,一点困意也没有。列车驶过了京沪线转入沪杭线,过了杭州又驶上了浙赣线,我迷迷糊糊的,忽听广播里说“上饶车站到了”,我脑海里忽然闪现“集中营”三个字,对!上饶集中营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我连忙向窗外看,天近拂晓,站台上下车的旅客不多。列车驶出站外,只见远处的市区里点点灯光如星星闪烁。很快天就亮了,列车又到了弋阳站,我们的首站目的地。
我们下车,出了弋阳站,迎面吹来阵阵晨风,吹去了一夜的疲倦,感觉有丝丝的凉意。江西省是革命老区,据说县县都有好多烈士陵园,这不,刚出站就看见不远的小山上矗立着一座烈士纪念塔,周围苍松翠柏,默默地陪伴着烈士的英魂。我们踏着晨露,走进了烈士陵园,怀着崇敬的心情,肃立在塔下,缅怀烈士的丰功伟绩,忽然想起,这里乃是方志敏烈士的故乡,令人肃然起敬。我们感觉这里的革命气息比其他地方更浓。
我们在弋阳办完公事,又匆匆赶到乐平。第三天,完成了这次出差的任务,就要返回了。老胡说我们要坐汽车回安徽,顺道到祁门县他侄子家看看,顺便购点木器。当天下午我俩乘汽车到了瓷都景德镇,天已快黑了。我们先找了个招待所住下,然后赶紧去逛逛瓷都的大街。城市不大,有一条繁华的商业街,遍布了大大小小的瓷器商店。橱窗里琳琅满目,各种造型的瓷器在灯光下大放异彩,问了价格都很便宜。有的稍有一点瑕疵,又不影响使用的更是相当的便宜。我们买了几样瓷器回招待所,老胡感到胃部不适,赶快冲服了一杯自带的鸡蛋壳粉末,就睡了。
次日一早,从景德镇坐长途汽车往安徽。从车窗看远处的农田,晚稻已收割完,看到那四方形比大桌子还大的“掼桶”,静静地躺在田边。据说江西传统的打稻谷,就是把收割的稻子一把一把往这桶壁上掼,不像我们安徽这边是用石滚子在场上打的。那打过的稻草又整齐的捆好,再用来打草绳。很快汽车就进入安徽境内的山区,只见远处有大片的茶园,一层一层围着山坡,那一簇簇茶树非常整齐好看。哦!我想起来了,祁门红茶享誉世界,已经进入祁门县境了。我们先不去县城,而是中途在历口下车,这儿是一个山口,我们需要步行十多里到大山深处一一老胡的大侄子家(以下简称胡侄为胡木匠)。进入山口,沿着一条弯弯的小溪,有一条大路,周围全是高山峻岭、茂林修竹,顺着山势望去,岭后是山,山后有岭,层峦叠嶂,丰厚悠远。这边小溪里的水,清澈见底,流水潺潺,沁人心脾,豁人胸襟。空气清新略带一点潮湿,沿途山坡下偶尔有一片农田。一路边走边看山景,很快就到了胡木匠家。
胡木匠年近30岁,在三年困难时期,离开安庆老家,只身来到这里安家落户,妻子是当地人,有两个尚未读书的孩子,他的妻子和他岳母说那祁门山里的方言,我一句也听不懂。他家离公社约二里路,公社那边有一条不长的小街,有些商店门点,买起东西也还方便。胡木匠家屋后就是高山,长满了高直挺拔的杉木。他家三间房子乍看很一般,只是比普通的民房略高一点。进屋看就不一样了,铺的全是杉木地板,离地高约三、四十厘米,通风不潮湿,木板有两厘米厚,底下的衬子也全是杉木的。胡木匠说:“这地板有七、八年了,打算过年换新的。”我听了直乍舌,在那计划经济年代,我们想买二分杉木都很困难,可是他这三间屋地板要全换,我的天!怎么也得两个立方吧。他们这儿是盛产竹木之地,后山有生产队集体所有的山林,胡木匠又说:“花不了几个钱的!”
中午的菜是自家腌的咸肉烧笋干,大块大块的肉吃的嘴角直流油。第二天,请来一位做圆木的老师傅,准备为我们打两个小脚盆。只见胡木匠找来几段杉木,用斧头一劈两半,嚯!我心里想,这有多浪费呀!那么粗的杉木,要是用锯剖开,一段至少能剖五、六块板。下午脚盆打好了,我们准备次日就启程了。谁料想,半夜里老胡胃疼的很厉害,天一亮就去了公社的医院,经检查,是“幽门梗阻”,胃里还有炎症,把胃的出口堵住了,胃里食物排不出来,需住院治疗。问医生需要几天,医生讲,先把炎症消了,不堵了就可以出院,不能着急。这下我可傻了,我们预计出差一周,所带现金也不多,这住院的费用可没有准备。我立即去邮局打长途电话向领导汇报。那时没有手机,联络不方便,也没有银行卡,汇款更是非常的慢,何况还有十多里山路不通车,要步行。领导说,不要着急,先治疗,很快就派人去接你们。我这才放下心来,耐心地等待。
老胡住进了公社医院,医生很认真负责,在吊水消炎的同时,还给老胡插了胃管,每天吸食炼乳(即牛奶),吸到胃里排不出来。一、二个小时后,我再用大号针管把他胃里没消化完的炼乳抽出来。那吃进胃里的炼乳本来是白色的,待抽出来时已变成咖啡色的胃液了,里面还有不少米粒状的小白粒,那是牛奶未完全消化形成的,幽门有炎症,食物排不出,只能靠人工抽,就这样保守治疗,我陪在床边,每天帮老胡抽胃液。
隔天,我抽空去理发店理发,理完发给我“吹风”,理发师拿出一样工具,上面是一截长长弯弯的白铁皮烟囱,下粗上细,约有六、七十厘米长,底座是木制的,里面装有小炉子,有些木炭火,热能通过烟囱弯管抽上去,朝头发上吹热风,我从未见过这样古老的吹风机,很有意思。
更为稀奇的还在后面:那天晚上,公社放露天电影,我目睹了一个奇观,这又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的这种物件,也不知它叫啥名字,我先描述一下:
远看似水桶,近看像脚盆。后看是圆凳,前看是火盆。底粗上面细,凳面能坐人。广场看电影,坐上暖烘烘。是桶还是盆?不知叫啥名。想问它主人,方言听不懂。我给起个名,就叫它“火桶”。
场地尽头高高挂起了银幕,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每人手拎一只“火桶”,这“火桶”是用杉木板制作,高约五、六十厘米,圆形,顶部直径约35厘米,底部略粗一些,下面有一半像脚盆,高度只有20厘米,上面横放一块木板,是留放脚的。顶部上面有木板,是当板凳坐人的,如从侧面看,是半边低(脚盆),半边高(凳子),“脚盆”里面放了一个小火盆,生的木炭火。人坐在上面,脚、腿和全身都暖和。初冬时节,寒风瑟瑟,坐在“火桶”上,温暖如春,中途绝少有人退场的。我站在广场边上,看着这些逍遥自在的观众,欣赏着这奇特的景观,这是大山里特有的风景,令人难忘。
这一年的冬天也来得很早,农历才十月,早上,突然空中飘起了雪花,渐渐地,大山披上了银装,树也变白了。我观此景,心中不免又担忧起来:万一雪下大了,大雪封山,将会怎样?从明光来接我们的同志,可能已在路上,想着想着,心里越发的紧张起来。不过还好,当天下午雪就停了,第二天早上,太阳懒洋洋地露出了笑脸,雪也开始融化了,气温已下降至0度,冬天到了!又过了一天,接应我们的老李同志到了,老胡的炎症已消,病情好转。我们赶紧结清了医院的账目,又与胡木匠一家道别,走出大山,乘汽车到达祁门县城。打听到往芜湖去的长途客车,每天只有早上一班,只好买了次日的车票。在祁门县城买了二斤红茶,又买了个木箱,把脚盆、杂物装箱,从邮局寄回。当晚,我们三人在祁门县招待所,又度过了一个寒冷的冬夜。
次日天不亮就起床,赶到汽车站,是6:30发车,这趟长途车,为了安全起见,配备了两名司机轮换开,因为山路陡峭,弯道又多,汽车绕山而行,千回百转。那司机常年跑这盘山公路,经验丰富,沉着冷静,熟练地驾驶着汽车。每每在转弯时,会突然发现对面来车,两车相会,更是十分的惊险,看着山边的悬崖峭壁,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车上的乘客睡意全无,都聚精会神地凝视着前方。司机紧握方向盘,左旋右转,似游龙戏水,刹车、油门、离合器配合操作的十分娴熟,恰到好处。好在是有惊无险,大山渐渐地离我们远了,驶出山区,砂石公路也渐渐变得平缓了。那时没有高速公路,柏油路也很少,大多都是这种砂石公路。中午在一个叫河沥溪的某县城停车吃饭,午后继续向芜湖市进发。这一天的长途汽车经过许多旅游的胜地,如歙县、太平(黄山)、泾县、宣城等地,全程300多公里,用了将近12个小时。到达芜湖时已是万家灯火一一天黑了,当晚宁芜线已没有火车了,又在芜湖市住了一宿,次日乘火车经南京转车,终于回到了明光。
老胡的病情不能耽搁,到家后立即到嘉山县人民医院诊治。检查结果是大面积胃溃疡,必须做切胃手术,后由经验丰富的王树正医师主刀,将老胡的胃切掉3/4,手术做的很成功。然后,将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调养,要少食多餐,才能缓慢的康复 。
和老胡一同出差这十多天,一路的所见所闻,使我增长了知识,大开了眼界,外面的世界真的好大,祖国的山河真的好美!这次外出,
令我终生难忘。虽然已过去半个世纪了,至今仍记忆犹新,值得回味。
编辑:董祖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