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事儿丨贾立娟:外祖父的重阳节
岁岁重阳,岁岁遥望。他的目光穿过幽暗的岁月,用尽一生,企盼和思念着一个人。
他喜欢养菊,精心侍弄着很多盆菊花。
节到重阳,菊花正怒放。他常常沉默地对着菊花,倒一杯薄酒自斟自饮。
他从来不提他的心事,但是相熟的人却能品出他这酒里的苦涩滋味。
他从小跟祖母和母亲相依为命,像一株野草坚强倔强地长大。
懂事以后,他记住了一个节日——九月初九,重阳节。因为母亲说,那个做父亲的,就是在他们结婚后的第一个重阳节离开家,走掉了。
他没来得及见一见父亲——那时候他还在母亲腹中。
父亲走得毫无征兆,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抬腿就走了。父亲离家的原因及下落都成了谜。
可是留下的人还要活下去!祖孙三代,孤儿寡母,艰难度日。
小脚女人,只会洗衣做饭,缝缝补补。他小小年纪就挑起了养家的重担。除了种地,他还编织各种藤条器具和苇席,绑大小各种扫帚卖了补贴家用。
据说,他的这种手艺是“看”来的——只要看别人做一遍,他就过目不忘。可惜母亲无力供他读书,所以他并不识字。
二十四岁那年,一对流落的外乡母女乞讨到了他家门口,那个瘦小却勤劳善良的女孩儿就这样成了他的妻子。
妻子先后生了三女一男,九口之家热闹兴旺温暖着他孤独的心。
夫妻二人辛勤劳作,靠着微薄的收入,供四个孩子读书,把他们拉扯成人,并先后为祖母、母亲、岳母三位老人养老送了终。
他沉默寡言,淡然如菊,安然接受自己的命运。
母亲还在的时候,他曾抱着微茫的希望,托人四处打听父亲的下落,但就像一条鱼溜进了海洋,茫茫人海哪里寻得着踪影?
出人意料的是,他四十五岁那年,突然有一个从东北返乡的山东人,给他送来了一件新的棉军大衣,并且捎话说是某某捎来的,某某正是父亲的大名!
再细问详情,来人却像有难言之隐,支支吾吾,什么都不肯说了。他想,也许是父亲在外成了家吧。
“可是既然你还记得这个家,知道还有我这个儿子,为什么不回来呢?哪怕只是看看我,哪怕只是让我看你一眼呢?”
那一年的重阳节,他一言不发,默默地喝酒,之后他吹起了箫,箫声呜咽悲凉,听得母亲和妻儿都落了泪。
时光不老,岁岁重阳,他却发染白霜,渐渐老去了。
他喜欢上了折纸鹤,常常把一个空的香烟盒拆开,压平外包装的花纸和内衬的银色锡纸,让纸片在他手里旋转,翻飞,不一会儿,就飞出了两只精巧的纸鹤……
他八十岁的时候,重阳日祭祖。儿子试探地问他:“要不把俺爷爷的名字写在家堂上吧?”
他愣了一下,沉默良久,才缓缓地说:“还是先不要写,他万一还活着呢?”儿子叹口气,不再说什么。
他去世的时候八十七岁。儿子把他和他那素昧平生的父亲的名字一起写进了家堂……
这就是外祖父的重阳节。
(已载10月15日《德州晚报》)
■作者:贾立娟 ■编辑:王晓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