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散文||苏立敏:剥玉米
旧时的庄稼人,收玉米时是习惯用两个动词的,把玉米从秸下拽下来时叫“掰玉米”,而把玉米去皮的过程就叫“剥玉米”了。
不知道是为了节省时间,还是赶着打理清地块,抑或就是尊重了传统的收秋方式,收玉米时很少有人在地里把玉米剥干净的,都是把削了的玉米秸摆成趟,视野空旷之后,再顺着地垅把玉米棒子带皮摘下来,然后拉回家堆院子里,白天忙着地里的活儿,剥玉米就是晚上庄稼人的功课了。
如果把秋收比作学习,剥玉米就是庄稼人的夜自习。暮色降落之后,吃了山药粥的庄稼人是舍不得早睡的,没有电灯的年代,一盏煤油灯挂在屋门口,或者有月亮的夜晚不用点灯,明月高悬,月色款款,整个院子就罩在了朦胧的光影里,白花花的玉米堆在院子中间,小山丘似地,大人唤来孩子,一家人围坐玉米堆边,说着往事,讲着故事,即便是沉默着,剥玉米的声音也是“刷拉拉”的像流水,像唱歌,光阴突然就唯美了。
我家的玉米棒子从地里拉回来,从来都是堆在院子中央的,秋天的院子被农产品分了去,墙角给了山药、蔓菁,墙壁给了辣椒、谷穗,窗台给了豆荚,而院子,相当于舞台最显眼的位置给了玉米垛,不只我家,几户家家都是这样的。
玉米堆在院里,过来过去不方便了,一出屋门,玉米垛迎面,想起“愚公移山”的故事,心里老想着赶紧剥完它,让院子空旷起来,让干净的地面上停落几片秋叶,母亲的话正好与我们的心事契合:赶紧剥了它,玉米堆一院子都下不去脚了!
那些天,街上是没有老人闲坐的,靠着墙头晒日头绝对是玉米剥完之后的事,老奶奶们束了围布,剥玉米时会把脱落在地里的玉米籽装进围布里,老爷爷们背了烟袋锅,剥玉米累了就吸上一锅,“啪嗒啪嗒”的抽烟声与剥玉米的声音很是般配,像雨点落在梧桐叶上,特别是那新烟叶的味道有烟火里久违的亲昵味儿,还有就是袅袅的细细的蓝蓝的烟雾了,在黄玉米棒子的映衬里,如同流年的锦丝,说不出的美好。
白天,无论老人们在家如何努力剥,玉米堆仿佛喜欢在夜晚缩小,仿佛喜欢一家人围坐它,在家长里短的诉说里消沉于岁月,于是,微凉的秋风中,玉米皮浸了露水后温顺了许多,甚至都没有溪水的欢乐声了,听起来“噗噗”的,睡着了一样,孩子们打着哈欠,剥皮的动作慢了,煤油灯瓶里剩下了一层油,月亮西移到树丛的那边,院子静谧而昏暗,夜深了,母亲问我们:是现在把玉米背到房上还是明早背?这句话一出,我们知道一天的秋收告一段落了。
虽困了,只要想想可以休息了反而不着急入梦,我们都说愿意把玉米背到房上去。说是背,其实就是用绳子拴到筐子上把玉米拉到房上,有力气的人拉绳子,没力气的,像我,负责把玉米皮抱到门外的墙边,清扫一下院落,看着所剩不多的玉米垛,想着很快就走过了农活时节,心底的欢喜与期待清闲的情愫还是可以触摸到的。
秋夜很长,为了奖赏我们,母亲煮好了花生豆,或是炒了玉米籽,洗净之后就坐下来品尝一番,四周人家的灯渐渐熄了,喧嚣的村落安静下来,我们吃着咸味的豆子,听听母亲安排明天的工作,拾玉米秸茬子或捡豆子,收了玉米,地里都是琐碎的活儿了,不着急,若是下雨,在家歇着也是心安的。
一家到头,唯有剥玉米的时节,姥娘可能在我家住两天,我们吃姥娘做的炒面糊糊也是在那样的时节里,夜微凉,晨清寒,唯有亲人的目光温暖。
那些日子庄稼人见面说话是最短促的,就像秋收时喜欢说的动词一样精准,掰棒子,剥玉米,没有一点差错,一出门一句“吃了吗?”,绝对属于“有人问你粥可温”,而老人们站在门口等着年轻人从地里回来的身影,一定是“有人为你立黄昏”了。
又到剥玉米的时节了,这是一个村落最富有的时候,家家的房顶都摆起了新的“长城”,秋天的小生灵落在玉米上的心情,和我们登上长城的心情是一样的吧,唯有努力过、付出过,才知道这一切来得不易,收获不只是把庄稼收到家里,还在于懂得四季轮回的深邃,懂得沉甸甸的庄稼为什么愿意为大地低头,纷飞的树叶为什么愿意向大地致谢。凋谢,是秋天向急景凋年的谢意吧,流年匆匆,没有什么可责备的,每个人,每个生灵都不容易。
秋天的黄昏是适合叫傍晚的,霞光满天时,红山依偎碧水,深情也罢,薄情也罢,大自然是最美的童话,月儿初上,暮色恍若熹微,欣欣然,施施然,村庄在秋影里默然如画,院子里白白的玉米堆是千山暮雪了,而房顶上黄黄的玉米趟是十里春风,虽是走向荒凉,但哪儿都是希望,而并不在同一时间飘逸的炊烟是乡愁,它早早地绵延于骨血里,以至于现在,看不见玉米的我,依然记得它的黄靓,也记得它的耿直,一如,我永远记得故乡怯懦的名字。
苏立敏,女,中国金融作协会员,河北作协会员,河北散文学会会员,河北采风学会理事,《三清媚》杂志特邀副主编,出散文集十三本,诗集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