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港（6）如果发起了第三次空袭，日本还能赢下去吗？
本文是“燃烧的岛群”第168篇原创文章，全文共5031字，配图25幅，阅读需要12分钟。
关于南云取消的第三攻击波的批评，最早大致来源于主张第三次空袭的渊田美津雄，理由大致有以下三个：
一、第三攻击波可以进一步摧毁港内的大小舰船，扩大战果；
二、第三攻击波可以炸毁港内存储的大量燃油，让太平洋舰队6个月内都无法出动；
三、第三攻击波可以破坏珍珠港的修船厂，使美军的反攻推迟一年以上！
说的煞有其事，很多人都照单全收了这个观点，然后对南云庸将之恶评就越发如潮而来。
真相果真如此吗？随着更多珍珠港战斗的细节被发掘出来，有必要反问几个问题：
问题一：珍珠港里还有多少值得攻击的舰船目标？
图1. 投下鱼雷的第一攻击波的日本鱼雷机
本专栏前两篇中曾详细回顾了对美舰队的攻击过程，从舰艇重要性来说，当时的设定依次是战列舰、航空母舰、重巡洋舰、轻巡洋舰、驱逐舰、潜艇和其他辅助舰艇。特别需要说明的是，日军将战列舰和航母放在同等重要度，村田重治队的40架鱼雷机里，来自一航战的24架负责攻击战列舰，来自二航战的16架负责攻击航母，只是因为美军航母延迟回港，才不得不攻击了停泊于航母泊地附近的靶舰犹他号（AG-16）和轻巡洋舰莱利号。
图2. 搁浅在珍珠港出口医院角沙滩处的内华达号战列舰
而在福特岛另外一侧的“战列舰大街”上，凡是鱼雷够得着的战列舰都已被击沉或搁浅（内华达、西弗吉尼亚、俄克拉荷马、加利福尼亚），凡是鱼雷够不着的战列舰都已被高空投掷的穿甲弹命中（亚利桑那、马里兰、田纳西），日方掌握的现场情报中至少有一艘位于内侧的战列舰被诱爆。如果要再次袭击，使用鱼雷机已无必要，使用高空水平投掷穿甲弹也不具备条件——因为战列舰燃烧形成的冲天浓烟，从高空根本不可能找到目标。
图3. 空袭珍珠港当天的照片，冲天的浓烟遮挡了港内剩余的目标
第三顺位的重要目标重巡洋舰伴随着航空母舰也未能按时回到港内，较大型的军舰只剩下约六艘轻巡洋舰（檀香山号、莱利号、底特律号、海伦娜号、新奥尔良号、圣路易斯号)、约40艘左右的驱逐舰和一些较大型的辅助舰只（如驱逐舰补给舰杜宾号（Dobbin，AD-3）、医院船安慰号（Solace，AH-5）、水上飞机母舰科蒂斯号（Curtiss, AV-4）等），这些中小舰艇当然也是有价值的攻击目标，但从性价比上来看，由于第二攻击波已遭遇了零星起飞的美军战斗机的拦截，有10-14架日机被击落（详见本专栏第五节），苏醒过来的珍珠港发射出漫天的防空炮火，要收这些轻型舰艇必然需要付出高昂的代价。
图4. 一架零战机身下的战列舰大街
日本人是使用航空兵攻舰的先行者，早在1937年淞沪抗战时期，日本海军就曾出动舰载机和部分陆基航空兵集中袭击了江阴要塞江面的中国舰队（详见不该被忘记的江阴-靖江海空战——甲午之后，中日再战第一幕），冒着要塞和舰队的双重防空火力，取得了消灭中国舰队主力的战果（详见来自海上的飞贼——比塔兰托更早的一次海空战！（最终篇））。参加了江阴海空战的日本海军有多人此时已成为机动部队的骨干，如原田实就曾在当年参战的航空队里任参谋，第二攻击波的舰爆队队长江草隆繁也是江阴海空战的老兵，他们深知在猛烈的炮火下飞机损失会有多大，更为重要的是即使再次强行出击攻舰，最多也只能捉到轻巡洋舰以下的小鱼小虾！而机动部队的老兵的损失将极为严重！
图5. 埃瓦海军航空站的战士们用步枪抗击日军飞机
两轮的空袭过后，大型军舰均已受损，轻巡洋舰及以下的小型目标已经启航躲避在高射炮火和浓烟的保护下，使得攻击难度大增！攻击效果也未必如愿！如果此时有更重要的战术目标，就有理由放弃攻击这些轻型舰艇！
问题二：听起来很重要的珍珠港修船厂
图6. 珍珠港内有价值的军事目标示意图
除了美军主力舰（1-8号），珍珠港内最重要的军事目标还包括：陆军的西卡姆轰炸机机场（10区）、福特岛海军航空站（9区）、储油库（A区）、太平洋舰队司令部（B区）、潜艇基地（C区）和海军造船厂（D区）。
图7. 一号干船坞内被炸出大火的两艘驱逐舰和宾夕法尼亚号战列舰
首个公开建议袭击修船厂的同样来自渊田美津雄，此人因阑尾炎发作躲过了率队空袭中途岛的死亡任务，随后为了避嫌被打发到后方单位幸存到战后，后来加入美国国籍并成为一名基督徒，出版了《袭击珍珠港》一书。书中他描述了自己如何向南云忠一报告战果，并热切地期待着再次出击，南云取消了第三次攻击，使得造船厂、油库和小型舰艇目标没有受到攻击。
图8. 倾覆的布雷舰奥格拉拉号和重创的轻巡洋舰海伦娜号
实际上修船坞并非毫发无损，第一攻击波的鱼雷机就曾命中了船坞旁边的“海伦娜”号轻巡洋舰，同时摧毁了停在其外侧的扫雷艇“奥格拉拉”号。第二攻击波更是直接命中了干船坞内的“宾夕法尼亚”号战列舰，及同仓的驱逐舰“卡辛”号和“唐斯”号，造成两艘驱逐舰的报废，另有一艘位于YFD-2号干船坞附近的驱逐舰“肖”号也被炸毁。
图9. 在YFD-2号干船坞内被炸掉舰首的驱逐舰“肖”号（DD-373）
由此可见，第二攻击波实际上已经对修船厂和干船坞进行了攻击。由于九九舰爆只能携带一颗250公斤炸弹，在对付轻型舰艇或装甲薄弱的航空母舰时还有点威力，但在对付战列舰这种皮糙肉厚的大家伙时已近乎无效，如果用来轰炸更加结实的干船坞，又能有多大效果呢？
图10. 珍珠港事件后的船厂高空照片
上图中可见最大的一号干船坞里停泊着“宾夕法尼亚”号战列舰和两艘驱逐舰，其上方的二号干船坞里停放着受损后入坞的“海伦娜”号轻巡洋舰，最上方的小型浮动干船坞里则是被重创的驱逐舰“肖”号。
图11. 圣纳泽尔港的干船坞鸟瞰图
即使是换上九七舰攻的800公斤穿甲弹，同样不太可能对干船坞造成有效破坏。首先是这种炸弹必须从高空投掷才能获得一定的穿透力（3000米下降势能可穿透15公分的装甲板），但在浓烟滚滚的环境下，从这个高度投掷还能获得多大的命中？
图12. 坎贝尔敦号老式驱逐舰带着4.5吨炸药最终摧毁了圣纳泽尔港干船坞
其次，船坞的坚固程度是航空炸弹难以破坏的。珍珠港事变4个月后的1942年3月，为了摧毁纳粹德国控制下的法国圣纳泽尔船厂的干船坞，英军出动了几十架次的四发重型轰炸机，没有取得什么效果！此处的干船坞仅坞门就长51米，高16.5米，厚度达11米。最后英军不得不使用一条从美国租借回来的老式驱逐舰“坎贝尔敦”号，于船首放置4.5吨炸药，付出了牺牲169人，被俘215人的代价下，强行冲撞干船坞并延时自曝，才勉强破坏了该船坞。
即使修船厂没有受损，到底又能维修多少舰船？从受损主力舰的维修情况反向推断：几乎所有的主力舰都返回了西海岸的大型修船厂维修，其中：
图13. 内华达号（bb-36）搁浅燃烧，港口拖轮霍加（YT-146）在其船头帮助灭火
搁浅在沙滩的内华达号于1942年2月12日重新下水，4月离开珍珠港返回西海岸维修至10月，她参加了1943年5月收复阿留申群岛的战役，随后又被派往大西洋战场。
受创最轻的宾夕法尼亚号于1941年12月20日离开珍珠港，返回旧金山维修至1942年3月30日。田纳西号中两颗穿甲弹，于1941年12月21日离开珍珠港，返回西海岸华盛顿州布雷默顿船厂大修，直到1942年2月26日离开该地前往旧金山继续改造。1943年5月31日该舰才投入对阿留申群岛的反击战。
马里兰号中两颗穿甲弹，于1941年12月30日就抵达西海岸华盛顿州布雷默顿船厂，紧跟着田纳西号进入干船坞大修，1942年2月26日率先维修完工，并于6月重返珍珠港，她是第一艘从珍珠港事件中恢复现役的战列舰。
图14. 加利福尼亚号被鱼雷击中沉没
坐沉海底的加利福尼亚号于1942年3月25日被打捞出水，在珍珠港的干船坞内维修到1942年10月10日才启航返回西海岸，1944年5月5日才完成修复返回珍珠港参加马里亚纳大海战。
图15. 西弗吉尼亚号和田纳西号战列舰
受创较重的西弗吉尼亚号于1942年5月17日被打捞出水，6月9日进入珍珠港船厂的1号干船坞，简单维修到1943年5月7日才离开珍珠港返回西海岸华盛顿州布雷默顿船厂大修，1944年9月14日重新返回珍珠港！
图16. 倾覆的俄克拉何马号战列舰， 背景是马里兰号的上层建筑
倾覆的俄克拉荷马号从1942年7月15号就开始尝试扶正，这个工作难度很大搞了很久，直到1943年12月28日才用拖船拖入珍珠港船厂的2号干船坞，由于受创太严重已经失去了修复价值，该舰的武器装备和船舱设备全部被拆除，并于1944年9月1日被正式除役，1947年5月该舰舰体在被拖航回西海岸的过程中遇到风暴沉没。
图17. 亚利桑那号博物馆，白色建筑是横跨其上的参观走廊
最后一艘亚利桑那号完全失去修复价值，被留在原地改造为珍珠港事件纪念馆。
几乎所有受损的战列舰在重新打捞后只能经过简单检修就返回了西海岸（4艘直接返回，3艘入坞排水后返回，1艘直接报废），在本土完成了工程浩大的维修改造工作。这说明了珍珠港修船厂的能力有限，主要定位在应急修补和排水。盟军反攻的战列舰队最终高达50艘（详见最后的铁乌龟群：珍珠港事件后美国太平洋战列舰部队的重建），这其中只有6艘来自珍珠港的沉船，另外40多艘要么从其他战区转隶而来，要么靠新造。在最艰难的1942-1943年间，美军的反攻几乎全部依靠新造的北卡罗莱纳级和南达科它级战列舰，而甚少使用珍珠港的旧船。
图18. 驱逐舰肖号（Shaw DD-373）在沉没的浮动干船坞YFD-2内
如此看来，即使破坏了珍珠港干船坞，也并不至于影响美军在1942年的反击。打捞沉船和排水仍然可以通过维修舰来完成，珍珠港干船坞主要是加速了这个过程，然后送回西海岸。如果是类似俄克拉荷马号或亚利桑那号那样的大修，基本上是没戏的。
唯一值得称道的一次重大维修当数中途岛海战前对约克城号的48小时紧急抢修，这个事例也成为证明珍珠港船厂巨大作用的重要参考。事实上在珊瑚海海战中，约克城号只被一枚250公斤炸弹命中，炸弹穿透飞行甲板和船体内的机库甲板后爆炸，一处锅炉室遭到波及，使约克城号的最高速度受损，因此被判定为“重创”。幸运的是该舰飞行甲板的升降机没有受创，没有影响到舰载机的出击效率。
图19. 干船坞中的约克城号，在珍珠港进行了紧急维修替换损坏的甲板
珍珠港船厂主要对破损的飞行甲板和机库甲板进行了替换修复，而锅炉室的损伤需要吊装更换新锅炉，这无法在短时间内做到，因此约克城号不得不单独编队带伤出战，最终战沉，这也部分反映了珍珠港有限的维修能力！
图20. 中途岛海战中，航速受损的约克城号最终倾覆沉没
问题三：为什么不炸毁港内的燃油库？
诚然，珍珠港储存的船用燃油和航空燃油可以为太平洋舰队提供近在咫尺的油料保障，但只要日军无法彻底封锁珍珠港，美军的油轮随时都可以进港补给。到二战时期，海上加油已经是一门成熟的技术，日方机动部队就是经过两次海上加油才抵达夏威夷群岛的预定攻击位置。如果连贫穷的日本人都具有海上加油能力，美国人更不缺油和油船。
图21. 日本人的海上运输船，作为海军强国必须具备海上补给能力
美国人在战争期间一共造出了2751艘万吨级货船“自由轮”，534艘“胜利轮”、1152艘坦克登陆舰、697艘油轮、565艘护航驱逐舰、124护航航空母舰等等等等，美军油轮支持了世界上最大规模和最长时间的海上作战和登陆战役，尤其后期在中太平洋和南太平洋进行大规模登陆作战时，并没有如珍珠港一样成熟港口前进基地可用，美军仍然完成了极大规模的舰队补给，实现了跨越大洋的作战。虽然不敢说完美，但是战争的最终胜利已经证明了美军强大的后勤保障能力。
问题四：第三攻击波的伤亡率可能是多大？
图22. 一架被击落的零战，编号AI-154，来自赤城号
第一攻击波打了美军一个措手不及，损失不大，尤其是没有遭到美机的空中挑战，没在空战中被击落一架。第二攻击波的损失已经超过第一波的一倍，俯冲轰炸机更是架架带伤，他们的后续作战能力值得怀疑。美军特别是陆军的高射火力仍然旺盛，少量战斗机已经能够对日本机群造成威胁，夏威夷的其他岛屿上也可能有空中增援部队。显然，发动第三攻击波会比第二攻击波遭到更加猛烈的反击，引起更加多的伤亡。
图23. 1941年12月7日，苏醒过来的珍珠港上空密集的防空火力
而且，日机如果被击落，基本上就得“玉碎”，美机被击落则有很大机会生还，这一点类似在英国本土作战的不列颠空战，由于飞行员损失惨重，德国人最终输掉了空中绞杀战。机动部队在两个批次的攻击中损失了近10%的飞机，还有20%的飞机被击伤，再多一轮攻击的话，战果不大而损失必然不小，这在日本人眼中是一笔不合算的买卖！
图24. 战后打捞出水的一具日本飞行员尸体，可见面部已成骷髅
问题五：机动部队到底该去干什么？
图25. 一架被打捞出水的九七舰攻，机体已破烂不堪
这个问题留在最后来讲，实际上当我们否决了港内舰只、船坞和油库之后，答案已经是明显的，限于篇幅，只把重要的话题重复三遍：舰队！舰队！舰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