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心铸文 风雅重生——《十竹斋笺谱》重刊记
花笺是一种特制的小幅纸张,供文人雅士写信或题诗之用,因为雕印精美,又有“彩笺”“锦笺”之誉。唐代以降,花笺便在诗人墨客间流行。宋人诗文中,多有向人索纸、谢人赠笺之作。“笺”所承载的感情,浪漫多彩且深沉悠远,而笺纸本身的制作工艺,一直到明朝中叶仍比较朴素。
南京与花笺有着特别的缘分。一是见于史籍的花笺使用,正是肇始于南京。南朝文学家徐陵在《玉台新咏序》中曾提到“五色花笺”。《南史·后主纪》载:“陈后主君臣宴会,先命张丽华等八妃嫔‘襞彩笺制五言诗。’”被视为史上最重要的两部笺谱,《萝轩变古笺谱》和《十竹斋笺谱》都于明末诞生于南京,《十竹斋笺谱》更是以“集古今艺苑之大成”成为巅峰之作。近年来,随着传统文化复兴,越来越多的专家学者和各界人士开始密切关注《十竹斋笺谱》的命运,及其特有的饾版、拱花技艺的传承。经数年酝酿,2016年4月,文史、艺术、出版、收藏诸方面的专家学者50余人及有关方面领导共同商议,在南京举办研讨会,具体磋商《十竹斋笺谱》复刻的意义与可能,并达成共识:以饾版、拱花技艺印制的《十竹斋笺谱》,是中国雕版印刷史与世界文化艺术史上的奇迹,通过复刻《十竹斋笺谱》,传承活化饾版、拱花技艺,让这部作品重新回到我们的案头书架。随后,南京文化投资集团正式启动《十竹斋笺谱》复刻工程,以“打造大国工匠,再现艺术经典,彰显城市文化”为理念,全方位展示中国传统文化精髓,并借此重振“南京十竹斋”品牌。集团为此成立工作领导小组和十竹斋传习所,聘请海内外专家学者担任顾问,组成精干的复刻团队,并依托复刻工程制订了“十竹斋”品牌复兴计划和产业发展规划。在复刻过程中,同步在北京、南京、杭州、南通、深圳、沈阳、西安、三亚等城市以及英国伦敦、法国巴黎、日本东京等地举办各种展览、讲座及交流活动,并走进学校,走向市民,让更多的人了解、感知、体验这项艺术瑰宝的传统技艺,组织书画名家在笺纸上进行再创作,将当代艺术与传统经典两相碰撞,使这部笺谱焕发出旺盛的生命力。
藏书报:复刻重刊的过程是不是很艰难?过程中有哪些难忘的故事?
卫江梅:复刻过程中,感人的故事每天都在发生,举不胜举,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复刻过程中的点点滴滴,每每想起来,都无法对应“物质社会”这个词。笺谱重刊工作团队加顾问专家几十人,几年来几乎每个人都是靠着一份情怀和信念在坚持,并且营造出了一个真正的“精神家园”。因篇幅所限,我只说两位老先生的事情。
2018年11月底,李致忠先生出席了在国家图书馆举办的《十竹斋笺谱》复刻新闻发布会暨专家座谈会。当时我们把样张、工具拿给他看,技师也到现场详细演示汇报了技艺恢复的情况,李先生非常高兴,他在发言中说,自己在主持《中华善本百部经典再造》编务的过程中有两个遗憾,一是没有收录《十竹斋笺谱》,一是没有收录《萝轩变古笺谱》,这两部书都出自南京,南京要复刻重刊《十竹斋笺谱》,非常重要,非常有意义,他非常支持。两个月之后,我们请李先生为此次复刻重刊作序,李先生春节假期没有休息,在家完成了近四千字的序言。南京图书馆的徐忆农老师参与了该书的校对。校对中遇到目录与收录笺画数字差异取舍的问题。国家图书馆所藏郑振铎捐赠的崇祯十七年(1644)初刻版目录为32组275幅作品,而实际作品为267幅,与初刻版目录比缺少8幅,与其他版本比缺一组并16幅,缺的一组为“如兰八种”。而“如兰”一组中,其中一件作品题字有“乙酉”字样,乙酉即1645年,为顺治二年。我跟国家图书馆研究员赵前老师联系,商量如何定夺。赵老师跟李先生商讨之后回复,按实际情况说明,并告诉我李先生会通过电话亲自说明他的意见及想法。
我记得很清楚,李先生来电话是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周末下午,我正在梅花山上看花。李先生的电话打了近40分钟,他将出现如此不同的来龙去脉、因果关系、流传及推断等细细道来。电话打完,我激动了很久。李先生在电话中让我同时请教一下藏书家韦力先生,这样会更加准确。晚上,我便联系了韦力,他将其个人见解写好后发给我。在此之前,韦力曾专程前往南京及安徽休宁,寻访明万历年间以来十竹斋主人胡正言所留下的痕迹以及《十竹斋笺谱》技艺和版本传承的过程。
2020年5月30日,《十竹斋笺谱》全球公开发行发布会在线上举办。因为疫情,李先生无法出席,录制了一段视频。我本来以为只录两三分钟,结果视频长达23分钟。他亲切的笑容、铿锵有力的声音、缜密的逻辑和对中国古代出版印刷史以及《十竹斋笺谱》的深刻了解,令无数线上网友折服。
2019年春节期间,伏案疾书的还有一位名家——范景中先生。我们为让现代人读懂笺谱,打算出版一部中英日文的解读读本《十竹斋笺谱图像志》,请范老师写序。我和陈卫新老师春节前两天带着整理出来的书稿去上海拜见范老师,范老师当场给书定名《十竹斋笺谱图像志》。春节假期,他一直在家里写序。有一天我联系他,他竟然在上海图书馆查资料,说是要确认一个细节。这篇序言范先生写了一万字,并且题写了书名。陈卫国董事长看过后跟我说,这篇序言可以作为一篇学术论文,值得所有热爱笺谱文化的读者认真学习。《十竹斋笺谱图像志》尚未出版的时候,范先生跟我说他要在复旦大学讲座,想在出版之前先用这个稿子,征求一下我的意见,这充分体现了范先生的学者风范。
线上发布会的时候,范老师也录制了视频,而且录了两遍,在西湖边录了一遍,在家里书房录了一遍。北京发布会的时候,他身体不好刚刚恢复,但是仍然亲临现场。
韦力先生通过自媒体直播了这场线上发布会。有一位美国的读者为了看他的直播,早早定好闹钟,基本上把韦力先生说的要点都记下来了。后来我们聊起这件事情,韦力笑言:“这位是真爱。”
这部重刊的《十竹斋笺谱》以国家图书馆所藏郑振铎先生捐赠的明代初刻本为底本,李致忠先生作序,薛冰先生作跋,阎明罡先生手书序跋,全部文字、笺画由刘坤、侯桂林等20余人刊刻刷印,颜料由仇庆年先生制作,宣纸由曹光华先生制作,封面传统手工粉蜡笺、蚕丝线手工线装、榫卯老楠木书匣等每个环节均由熟练工匠、艺人制作。这几年,数十位国家图书馆、故宫博物院、国家博物馆、中央美院、中国美院、首都图书馆、南京图书馆、南京大学、江苏省国画院、南京艺术学院等机构的专家学者多次参加各种品评及研讨论证工作,给予了大量的支持和帮助。
我们自己的团队当然也必须努力。在日本展览的时候,为了节约成本,薛冰老师、陈卫国董事长、陈卫新、陆远、陈建伟老师等,化身搬运工、安装工和布展工,一个工人都没有请,全部自己干。日本侨领刘洪友先生和他的助手熬夜分装资料,还要兼职翻译和司机。
2018年11月29日,《十竹斋笺谱》复刻新闻发布会暨座谈会在国家图书馆举行,网易全程直播。发布会和座谈会中间有15分钟休息时间但是直播不能停,薛冰老师在这15分钟里向观众介绍了现场的展品及采用的工艺;然后立即化身为座谈会主持人,座谈会结束又连夜赶回南京,第二天完成《光明日报》整版专稿《经典回归,光华再现》。就是在这样的连轴转中,他度过了70岁生日。
藏书报:重刊的《十竹斋笺谱》有哪些亮点?
卫江梅:重刊的《十竹斋笺谱》以国家图书馆所藏郑振铎先生捐赠的明崇祯十七年(1644)初刻本为底本,凡4卷,总目著录为32类275幅图案,而《谱》中实存为267幅。
饾版拱花是人类手工时代进入精美的彩色三维印刷世界的创举。喜欢水印木刻的人可能都知道,饾版在水印木刻的技术中,是比较难的,但却是《十竹斋笺谱》最基础的工艺,笺谱除十几页素拱之外的全部画面都要采用饾版。素拱亦称白拱,完全靠纸的起伏来表现画面的精美和境界。此外,谱中还有大量画面同时用饾版和拱花,或者饾版和晕染,更有一些同时兼具饾版加拱花加晕染的手法。技艺虽难,效果却佳,可谓美不胜收。
此次重刊复刻,南京十竹斋画院采用饾版和拱花水印木刻技艺制作,所用宣纸、颜料、装帧均为古法手工特制,严格遵循崇祯十七年(1644)的样子,没有做任何调整。只是由于兼顾到现代人使用的方便,开本稍微做大了一些,但是版心完全与崇祯版一致。所用笺纸为古法特制专用净皮宣纸,采用纯矿物颜料,使用特制专用松烟徽墨,封面为24K洒金粉蜡笺,两项用纸均已申请专利保护。复刻雕版所用材料,为百年棠梨木经两至三年沉水阴干而成,笺谱使用老楠木榫卯结构手工书匣,并以香樟木为衬板,所以每一部、每一册都是非常珍贵的。
树立了这样的高标准,寻访能工巧匠是个纠结的过程,也是成败的关键。试错是不可避免的代价。试错之后能否成功也是一个未知的风险。此次复刻从一开始就像是夜行,我们心里有一盏灯,可是曙光什么时候出现不知道,只知道只要坚持做下去一定有希望。
刘坤是此次复刻的主要刻印老师。他对我说,回头看看,他觉得当初信誓旦旦干这个活有点儿“愣头青”,不符合一个知天命者的理性判断。不过他同时觉得很庆幸,这是历史给他的机会。按照刘坤之前的经验,刻印大部分饾版画面没有太大问题,但是进阶就有困难。于是我们按照赵前老师的指点,选了一些有难度的饾版带拱花的画面攻关,做了一些样张,带着这些样张找专家指导。基本技法获得认可之后,继续琢磨细节和效果。
此次重刊,国家图书馆同意授权以郑振铎先生捐赠的崇祯版《十竹斋笺谱》作为底本是历史性的一步。我们去国家图书馆请出馆藏明代初刻版原件,一页一页翻看探讨之后,刘坤和侯桂林两位技师沉默了,我看到了他们情绪上的巨大震撼,后来他们说感觉我隐瞒了难度。实际上,我已经多次告诉他们,看了明版之后,他们恐怕会非常震惊于祖先的伟大和精细,正如南京博物院陆建芳先生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古人诚不欺我也”。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办法总比困难多,众人拾柴火焰高。今天看来,刘坤之所以不辱使命完成刊刻,除了勤奋,更在于用心。比如他会主动去找熟悉的书法家、画家了解毛笔运墨染色的技法,然后在饾版上做实验,利用各种方式在雕版和宣纸的互动中使颜色呈现水墨晕染的效果,并在拱花及套色拱花等方向上努力探索。
作品会说话,让笺画告诉你他们的努力。李致忠先生说,要有“指尖通灵”的境界。何其难?何其幸?
藏书报:《十竹斋笺谱》重刊后得到了怎样的认可?做这样一项工作的意义在哪里?
卫江梅:《十竹斋笺谱》所倡导的文人风范,并没有因为岁月的长河而流失,它就在我们身边,光芒耀眼。在重刊笺谱初期确定项目定位的时候,专家有一个解释,所谓“活化传统”,有两层意思,一是让传统技艺和表现形式重新完整呈现,一是让传统的文人精神融入我们今天的生活并再度闪光。《笺谱》重刊装订的第一部和第二部分的编号分别为005及113,由东京国立博物馆和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收藏。这两个数字是为纪念东京国立博物馆为明治五年创立,而东京大学邮政编码为113。国家图书馆收藏了第001号和第110号,纪念笺谱重刊的成果和国家图书馆成立110周年。金陵图书馆收藏第025号,代表南京的电话区号。目前,有许多生日、纪念日编号的笺谱已经被热爱她的人带回家,这是非常令人欣慰和开心的事情。
《十竹斋笺谱》虽然在形式上是水印木刻,是信笺,是笺谱画谱,但是它充分展现了中国文人对待人生的态度。它用凝练的形式和高超的技艺将《诗经》《论语》《汉书》《史记》以及唐诗宋词、神话传说等融入我们的表达方式中,用一句时髦的话说,是祖先积累下来的真正的正能量,充分体现了中国人的文化内涵。参与笺谱重刊工作的,有泰山北斗,也有工匠技师,甚至有纺线女工,无论身份地位如何,他们因为《十竹斋笺谱》联系在一起。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践行者,他们真正做到了对文化与信念的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