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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作家白描纪实散文《被上帝咬过的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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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被上帝咬过的苹果》是著名作家白描的最新散文集,作品分为“生生死死”、“玉记”、“朋友与岁月”三部分。
“生生死死”是讲述的是面对绝症,生死煎熬的心路历程,以及在这一特殊时期对人生、生命的感悟,震撼人心。“玉记”讲述的作者多年来对玉文化研究的一些体会。“朋友与岁月”是作者的忆旧之作,无论是写人、写事,都让人为之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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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被宣布为癌症患者的心路历程,一段惊心动魄催人泪下的生死煎熬,一部体悟生命启人思考的心灵告白,一段极为罕见绝处逢生的医学传奇。
被上帝咬过的苹果
文/白描
增强CT检查报告是我自己去取的。窗口里的护士递出登记簿,我签了名,护士看过,抬眼扫来:“你是患者本人”?
那一刻,我分明看见年轻护士眼里滑过一丝异样的神情。略显犹疑之后,她还是把诊断报告给了我。
报告拿到手,我有一种不妙的感觉,是护士那眼神传递给我的。我以很快的速度浏览了一遍,感觉得到了证实。报告分为两栏,上栏是“部位及所见”,下栏是“CT诊断”。下栏写道:“门脉期及延长期可见肝内右叶后段低密度灶,边界不清,考虑为肿瘤性病变可能性大,建议进一步检查。”
我尚具备医学术语中的一个基本常识:一般性肿起物,称作结节;称作肿瘤,且“边界不清”,大都属于恶性。我有点发懵,再看了一遍,没错,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一个始料未及的事实摆在面前,看来自己面对的是人生的一个大坎,一道生死之门,一个强大而狰狞的敌人,一场只能被动防御且结果十有九败的遭遇战。一纸薄薄的诊断书,像一面指路的白旗,将我生命的旅行车指向一条通向悬崖的轨道。
这是2010年3月17日下午3时。中日友好医院一楼楼道里是乌泱乌泱的人群,不像医院倒像庙会场所。我就是站在这里看完报告的。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没有回病房,径直走出大楼,来到医院的小花坛里。阳光很好,风是暖风,这个春天一直出奇的冷,但这一天老天很体恤人,把慈善的笑脸赐给大地,赐给人们,赐给这个混乱不安又色彩斑斓的世界。报告单还在手里,在鉴真和尚高大的雕像前,我重新审读,一字一字地推敲,一字一字地研究,想从中找出破绽,找出可通向多义解释的罅隙,找出医生留给自己也留给我的活动余地。“可能性大,建议进一步检查”,看去不是最后结论,但任何一位医生都不会把话说得绝对,病情其实已经定性了,尽管我希望不是这回事,但希望并没有湮没我的理性,我必须承认并面对眼下的事实。
我久久凝望鉴真和尚塑像,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做。鉴真和尚自然不会给我出主意,他甚至无视我的存在,他是一个双目失明的盲人。
肝上的问题,其实早在先一年6月份就发现了,其时我在上海浦东干部学院学习,上海瑞金医院为学员体检,在例行的B超检查之后,又让我增加增强CT检查,我询问究竟,医生回答说怀疑肝上有个血管瘤,必须确诊。增强CT做过,结论不是血管瘤,是个结节,不大,1.7×2.0,无甚大碍,但医生又交代说,以后必须定期检查,防止变化。从浦东干部学院回京后,本想遵照医嘱过三俩月就去医院,但正值鲁院要举办全国少数民族作家班,55个少数民族,一个民族一个作家,举办这样一个作家班,尚属首次,中国作协、中宣部、中央有关领导同志非常重视,从设计教学计划、安排课程到招生,一直忙个不休。9月初开学后,马上面临共和国60周年华诞,学员在正常的学习和研讨之外,又是一系列密集的国庆庆典活动,之后又是中央电视台录制这个作家班的专题片、分别赴山东、长三角地区社会实践,结业前国家民委领导、中央有关领导分别会见座谈……这一拖大半年就过去了。送走少数民族作家班,春节将至,张健书记叮嘱我抽空去医院查查,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回答:“如果结果不妙,我让一家人还过年不过年?”直到今年三月初,第十三届高研班开学后,学院里的事情安排就绪,我才住进了中日友好医院。
看来我对自己的身体是粗心大意了。
从花坛回到病房,本想直接去找主治大夫,却见鲁院王俊峰处长在病房门口等着我。自然不能告诉俊峰,他只知道我是住院体检,不知道我刚刚拿到一份生死攸关的“判决书”,他专程赶来看望我。他生性乐观,爱瞎白霍,东拉西扯地给我谈学院里的事,谈社会新闻,谈他钟爱的紫砂壶,我生怕自己恍惚走神,刻意附和,气氛倒也显得轻松愉快。峻峰离去后,我才把报告单和CT增强片子送交主治医生。
医生看过单子看片子,看过片子又看单子,末了告诉我要和消化科大夫会诊。
我住中日友好医院干部病房,大凡医院干部病房,患者是大杂烩,病员交叉,什么科的病都有,大夫各有专攻,不能包治百病,就会时常请专门科室的大夫来会诊。我回病房等。医生办公室就在我的病房隔壁,我听见医生打电话约请消化科大夫,大概对方有事一时来不了,这边急了,高声告诉对方:“患者刚检查出是肝癌,你们还是赶快过来。”
肝癌两个字很刺激,尽管我知道,说肿瘤、占位,大体都是这个意思,但直白地说“癌”,感觉上还是不一样,像是掉进冰窟,周身发冷。
对于自己的身体,我一直很自信。年年体检,都没问题,很多人为“三高”忧心忡忡,而我每项指标值都在正常范围之内。能吃能喝,能熬能睡,去年十一月率领少数民族作家班爬泰山,很多学员和老师望而却步,选择了坐缆车,我却一路自己爬了上去,再徒步下来。在山下,看见几位老师扭着王俊峰来到面前,原来他们曾在山上背着我打赌,王俊峰说如果老白还能自己下山,他就四肢着地爬下山去,结果食言,众人不依,非要他在地上爬几圈不可。我的好身体首先要归结于母亲的恩赐,我是父母最小一个孩子,母奶吃到七岁,记得已经上学读书了,放学回家第一件事情,是撩起母亲的衣襟,把头拱进那让我无限迷恋和陶醉的怀里。后来遭到小伙伴的耻笑,才与母亲干瘪的乳房作别。另外还归结于从小喜欢运动,中学期间作为十项全能运动员,在县运动会上拿过冠军,要知道我的家乡陕西省泾阳县是国家命名的田径之乡、武术之乡;还作为县排球队的副攻,参加过咸阳地区运动会的排球比赛。这种自信在这个春天的下午崩溃了,就像外边房檐上的冰挂在突然蹿升的温度下骤然垮落一般。
消化科大夫和我的主治医生,仔细比对2009年6月22日拍于瑞金医院和刚刚拍于本院的片子,发现了一个问题:两张片子上那个肿物,形态几乎一样,差不多9个月过去,竟然没有什么变化,怎么解释?
中日友好医院增强CT报告是一位黄姓医生签名做出的,他们讲此人能力很强,一般不会看错,但为慎重起见,他们拟请另一位专家再看看,老专家姓张,国内著名教授,读片权威。联系后,老专家下午没有上班,只能等到第二天再说。考虑外科大夫常年做手术,经常见到肿瘤实物,从片子到实物,积累有丰富的直观经验,他们把片子送到了外科。
外科的结论与CT报告一致。
主治大夫安慰我:“我还是不相信,肝上长癌,挺过半年都少见,怎么会拖到现在?”
大夫犯了一个错误:历经两道关,诊断我是肝癌,他却说出挺不过半年这样的话,这就是说,判决将会从快执行,半年为限——尽管他是好心。
再一次重击劈头打下,我懵懵怔怔,恍恍惚惚,脑子里茫然一片。
枯坐。我一个人枯坐在病房里,五十多岁生命经历中无数事情都涌向眼前,还有那些想做而没有来及做的事情,难道这一切都将随着数月后那一缕白烟随风而去?不甘心,很不甘心,何况还有那些深爱着你的亲人——妻子、女儿、姐姐,她们是我的牵挂,我是她们的至亲,我骤然倒下,怎么对她们交代?她们会多么悲痛伤怀?朋友呢?那些惦记着你你也惦记着他们的朋友,那些曾经以真挚友情温暖过你的朋友,就此被无常的利刃断作两个世界?
不甘心,我真不甘心。
还有一线希望,就是那位姓张的老专家,希望明天他给我一个好消息,希望他金口玉言,给我一个不同于今天的结论。
窗外麻雀唧唧喳喳,是归巢的时候了,天际残留的一抹余晖映现在玻璃窗上,像血。我早已错过了病房开饭的时间,送饭的小姑娘曾推开门让我打饭,我回答说不吃。不吃饭可以,但总坐着瞎想终归不是个事。是的,不能这么枯坐下去,理智告诉我必须岔开自己的心思,必须分分神,摆脱那个阴影,于是我锁门,下楼,穿过医院大院,走出平时不常走的西北门,经过一段大街,来到医院北边元代土城遗址。
这里多是傍晚遛弯的人们,有老人孩子,有红男绿女,他们都沿着各自正常的生活轨道消遣着一天最后的时光,闲散,随意,安然,自在。他们是常人,会有烦恼,会有忧伤,会有不开心的事情,但我相信绝大多数不会有过不去的坎,也许睡一觉,明天太阳升起,他们伸展开胳膊,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心情就会舒朗,不定还会说:哦,一切多么美好。这就是正常的生活,简单,庸常,波澜不惊,但有滋有味,而这样的生活已经离我而去,我被甩出了正常的轨道。
在土城遗址公园踯躅很久,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又转到大街上。不想回医院,见街边一家叫做眉州小馆的饭馆还算安静,想想饭还是要吃的,病尚未打倒你,自个把自个先打倒了,未免太可笑,遂走了进去。
叫了两份小菜,一碗担担面,突然想喝酒。酒在住院后就戒了,医生和妻女都下了禁令,也就遵从,但现在却很想端起杯子来。我对酒的体会,得自于遗传,父亲好酒量,每天早起,先是升炉煮茶,一把供尖叶子,煮成酽汁,往茶杯倒会拉线,一般人喝了那么浓酽的茶会醉的。茶后就是酒了,无需佐酒吃物,白嘴干喝,从从容容,舒舒坦坦,三二两是它,三五两也是它,之后才开始一天的劳作。我从未见父亲因酒失态。父亲的这种基因渗透到我的体内,平日晚饭总喜欢喝几盅,自斟自饮,不似有些人只在场子上喝,一个人在家绝不去摸酒瓶子。
叫来服务员,却又犹豫:现在还喝酒,尽快找死呀?另一个声音却说:喝了几十年,生生死死,关此一饮?再说,不到微醺,这一夜肯定不会合眼,肯定会胡思乱想通宵难眠。
小馆的背景音乐正放韩红的《天路》,突然想起张元干的《送胡铨谪新州》:“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但唤服务员:“来个小二!”
一瓶小二下肚,没有感觉。再要了一瓶,只喝了一口,自己问自己:你在和谁过不去?
服务员收拾完邻桌的残汤剩羹正从身边过,徒生决心,把第二瓶酒丢进服务员手中的盘盏框里。
西方人说:“每个人都是被上帝咬过的苹果。”中国人说:“人有七灾八难。”我对自己说,灾难来了,你这只苹果被上帝咬了,那么,你就承受吧,这是命中劫数!
白描简介:作家、教授、文学教育家、玉文化学者。曾任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中国工艺美术学会玉文化专业委员会副会长、中国玉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兼玉雕专业委员会会长,现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书画院执行院长,兼职中国传媒大学、对外经贸大学、延安大学等高校客座教授。
在文学创作、文学评论、文学教育之外,长期从事玉文化研究和玉雕艺术评论工作,出版和发表玉文化专著《翡翠中华》《中华玉文化与中华民族精神》《中华文化的尊荣徵徽》《玉演天华》等。连续多年主编《中国玉器百花奖获奖作品集3》并担任总鉴评,多次主持全国性玉文化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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