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艺录|楼适夷:我与诗 ——《适夷诗存》弁言

有人说:“中国是一个‘诗之国’,古往今来,差不多人人爱诗,而且也差不多人人都多少做过一点诗。”这话也许有点对,我是中国人,我就爱诗,也多少做过一点诗,而且今后还想做。可是,我做诗做不好,有时兴致就不太高。结果,时间很长,做得很少、很少,要编集子,出诗集,是完全不够格的,好久以来,连想也没想过。可是事不由己,不少朋友,要我编集,我答应不好,不答应也不好,有时则漫然应之,却从未动手。倒是呆在“牛棚”那会,承蒙造反小将,热情盛意,居然把从我那儿抄去的不少“黑诗”,编辑成集,付之铅锌,题曰:《楼适夷材料——供批判用》。开批判会时,我当然在场;但出集子的事,可事先未征同意,事后未蒙见告,直到过了十年,把抄去的那些本本张张,一股脑儿还我的时候,其间夹着原来没有的这么个新事物,才知道我已出过诗集了。那是在无法无天的年月,侵犯版权的事情,当然不再深究,倒还应该感谢。要没那个《材料》,恐怕今天编这个集子,有些材料还不好找呢。那《材料》可能印得不多,是“内部刊物”,所以现在公开编印这个集子,虽然遭过强暴,还可算是个“处女”集吧。当然,是七老八十的老处女了。

  再讲做诗,我是什么时候做起诗来的?现在实在记不起了,做了一些什么也记不起,要找也无法去找。收在这集子里的最初几首,可以算做我的处女作了。那是1923 年,我和两位同乡小学的同学,朱公垂和叶宗泰,大家都已到了上海,朱是中学生,叶是银行小职员,我则是一个钱铺子里的学徒,三个人一起玩儿,作为创造社的读者,冒冒失失地登门拜访了郭老和成老(按照现在的称呼),他俩热情接待,还鼓励我们写作。开始有点怯生,后来比较熟了,胆子就大,把自己偷偷写下的习作,半推半就,羞答答地拿了出去。

  成老当场一看很高兴地说:“好,很好,比徐志摩的好!”当时徐志摩号称诗哲,是诗坛大红人,这话可不把我们吓蒙了头。当然,他是哄哄孩子,鼓励鼓励的,稿子被留下了。过了几天,忽得成老来信告急说:“你的诗稿,已定在下期《周报》发表,今日发稿,发现遗失,查问下来,是沫若的孩子拿去剪人形玩儿,连剪碎的纸张,同垃圾一起倒掉了,赶快把你的底稿送来吧!”这一下,出师不利,又把我急坏了,偏偏我没留底稿,硬着头皮,连夜凭记忆重写了一遍,已经是二道货,肯定走了原样,后来便在《创造日》上登了出来;接着也登了朱公垂的《火之洗礼》和叶宗泰的《通红的太阳》。

  受此荣宠,本应再接再厉,继续习作,力求精进,偏偏以后不久,不知又忙什么去了;一鼓作气,竟然无以为继,浅尝辄止,大概就是我从小就犯的老毛病,决定了我一辈子没出息,实在有负前辈的培育。人生七八而知七七之非,说这话当然已经太迟了。这里提了朱、叶两位,聊寄怀思,叶已早夭,朱也亡故多年,生前事业,各有所成,我上面的话,是只指自己而言的。

  这会编集,按时排比,数量太少,不再分辑,开卷四首,是1923~1924年的作品。以后一跳,就跳到1931 年的一首。相距七年,也不是一字未写,可是既未骑在驴背上去寻诗,而又往往蓦地相逢,失之交臂,故写得极少极少;有的写了没发表,原稿也早已随写随丢;有的发表在什么报刊上,用了什么笔名,自己也忘得干干净净。记得编过一些旋起旋灭的小报小刊,发了稿子,上印刷所看排字工人同志拼版,他说还缺那么一小块,我就拿起笔来,写诗补上,诗是一行一行的,算起篇幅便当。这些东西,连同原刊的报刊,既已无法去找,找来了也不会有用,就不枉费劳力了。应该感谢好几位相识与不相识的朋友,他们寻找别的资料,查阅旧刊,发现了我的作品,就复印了给我寄来。不过这种连自己也忘记了的东西,很对不起的,大都不想收入。

  集中有《飘零》一首,是亡友杨贤江同志的女儿,从1924 年的《学生杂志》中给我复印来的,我应在此致谢。至于那些坐而改姓,行而改名,用笔名发表的,当然热心人也就无法帮助了。

  我特别删掉了不少诗作,倒不是自悔少作。婴儿时代出屁股、含指头的照片,到老看看,原不妨顾影自怜,可是已经成人长大,如果穿的还是开裆裤,那就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了。因此一律排除,不加顾惜。时间倒是长得可怕,自己看看这个篇目:30 年代“左联”工作时期只留了孤单的一首。在南京狱中,记得同几位同牢的难友,还偷偷组织过一个“黑屋诗社”,有潘梓年、罗合如、吴获舟、郑超麟等人出过手抄的《诗刊》,可现在也没法找到了。只有从弟楼炜春,曾长期保存了我给他的狱中通信,其中有附诗稿的,不过到了众所周知的时期,也早已在劫难逃了。现在不知凭何渊源,居然还有漏网之鱼,便是集中所收的《咏菊》和《春天》。时代进入到伟大的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正是诗人引吭高歌的时候,可是我只留下了四首。

  一到全国解放,我们这个“诗之国”,也进入了真正的诗的时代,更是诗人们跃马扬鞭的日子了。但在文艺工作上,我的职责是后勤服务,得首先尽我的本行,舞文弄墨,是乃余事,何况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说不上投入火热的群众斗争,生活不能深入,创作缺少源泉,更加学习不努力,过不了苦战的关,也就不敢存过分的愿望,只在抑不住冲动,或躲不了催迫的时候,才写下一些急就之章。其中大部分是诗,而且所谓“谬种流传”,到后来大都写了一些格律破碎的旧体诗,有的近于述怀,发抒感情,因不打算公世;有的是友朋酬答,应时志感,时过境迁,已无保留价值;更有的可说是游戏笔墨,聊发牢骚;或品气不高的大字报诗。这些,大都已经删削,就留下了现在的一些。时间既长,环境变易,思想感情,难期一致,形式上又是新旧杂羼,结合成集,自不免显得芜杂。是想把经历过来的时代和自己在这时代中的存在,多少留下片段的但是真实的影子,这意图是否已能具现,则待之于读者的评断了。

1982年

(0)

相关推荐

  • 芮晓枫 | 《枫叶集》跋

    这本集子就要付梓了,既是偶然,也有必然的成份,内心有些许的激动和不安. 说是偶然,确实有点意外.这些年,工作之余闲暇时间,写了许多首诗,包括近百首现代诗和500余首古诗词,都发表于自己的公众号< ...

  • 朱八八:九碗集

    遠山之巔,星穹之下. 邂逅君子,温其如玉. 朱八八:九碗集 赠人 得逢高士自观志 为慕孤云愿效僧 花蕊夫人 倾城貌而逢倾国难,道兴废何干女子,阵前解甲男儿矣 易江山即是易夫君,笑帝王岂有爱情,榻上恃恩 ...

  • 杂感:那些年,那些事

     杂感 那些年,那些事 --读陈忠实<回首往事> 文老烟 很喜欢嚼槟榔.喜欢槟榔在口腔里散发的那种微甜里夹裹着的那抹清香,旋即又翻滚在舌间继而又沁入脾胃沁入四肢百骸的辛辣.那香,似野山核桃 ...

  • 《新诗典时代》:新诗典诗会材料

    《新诗典时代》:新诗典诗会材料

  • 【灵璧传说】禅堂湖轶事:禅堂何时开始“逢集”朔源(下)

    禅堂湖轶事:禅堂何时开始"逢集"朔源 文/胡桃夹子 (图文无关) (下)     为了尽可能的弄准确禅堂逢集的年代,我和周宗谋老师又来到了禅堂东边的司庙庄拜访九十八岁的司金庭老人. ...

  • 小诗两首 朗诵:朱秀丽

    第一百一十四期 小诗两首[曹鹏辉作] [第一首] 还是那座楼 作者:曹鹏辉 朗诵:朱秀丽 还是那座楼 还是灯火辉煌 还是那个夜晚 还记得你在吟唱 明月下翩翩水袖 好似那天上仙 还记得那位书生 清眉朗目 ...

  • 【陈超诗歌周】第一天:谁疼痛的把你仰望

    纪念 先生 陈超诗歌周 第一天 谁疼痛的把你仰望? 一首诗 <风车>   冥界的冠冕.行走但无踪迹. 血液被狂风吹起, 留下十字架的创伤. 在冬夜,谁疼痛的把你仰望, 谁的泪水,像云阵中依 ...

  • 何应辉书法谈艺录

    编者按: 为了切实提高我市书法爱好者的学习效率,市书协遴选了有关书法教育和学习的文章,与大家共享,这些文章对大家很有帮助.希望更多的书法爱好者参与到学习中来! 1."作字凛之以风神,温之以妍 ...

  • 《王金璐谈艺录》| 中华戏校的文化课老师

    人物介绍 王金璐 1919-2016年 京剧武生杨(小楼)派.黄(月山)派的主要传人之一,也是李(洪春)氏"红生戏"的得力继承人,堪称当代京剧"武生泰斗".同时 ...

  • 桑建国谈艺录

    桑建国,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民盟中央美术院理事,江苏省民盟美术院副院长,江苏省紫金书画院副院长,江苏省中国画学会常务理事,中国工笔画学会理事, 安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特聘教授.桑建国是江苏省国画院引进人 ...

  • 谈艺录丨谭平:关于教育我想说的是(上)

    来源:雅昌艺术网 2014年9月的第四周,谭平离开了他工作整整三十年的中央美术学院.几个重大的换任持续几天成为艺术圈的话题漩涡,谭平有些犹豫,最终拒绝了我们在这个时候提出专访的请求.9月26日,谭平正 ...

  • 张荣庆:《谈艺录》

    每个人学书的路子,师法的对象,即所谓取径和取法不一定相同,临帖.读帖的办法,也不一定相同.但有一点应该趋同,那就是要下大力气学古人的经典之作. 学古人,我没有如某些朋友那样,逮住某家或某碑某帖,死劲临 ...

  • 谈艺录|史铁生:谢幕

    <中篇一或短篇四>已经写完,对它我再没有什么话要说.否则,原该将标题改为<中篇一或短篇五>的.但<小说月报>编辑部的朋友们希望我写一篇创作谈,我只好从命.我想这大概 ...

  • 连山先生谈艺录| 画无古今,人有浊清(五)

    连山先生谈艺录| 画无古今,人有浊清(五)

  • 著名国画大师石壶先生谈艺录

    陈子庄(1913-1976),著名国画大师.名福贵,又名思进,别号兰园.石壶.南原下里巴人.四川荣昌(今属重庆永川)人.自幼习书画,15岁后以卖画为生,艺术上宗唐.宋.元.明.清诸家,兼吸民间技法,博 ...

  • 谈艺录|俞平伯:《近代散文钞》跋

    启无叫我为这书作跋,于我倒是有意思的事情,对于启无却未必.夫明清诸大家的文字很会自己说话的,何用后生小子来岔嘴:其不可一也.对景挂画虽好,班门弄斧则糟:其不可二也.当这年头儿来编印此项文件,已经有点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