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代《象舞》考辨

【中图分类号】J72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2018(2018)03-0020-07

《象舞》,又名《三象》,是周代的一种重要乐舞,创于周初,广泛用于祭祀、宴飨、射礼等场合,也是当时贵族子弟的必学内容。关于《象舞》的材料,先秦、汉代典籍及后人的注疏中颇多,然大都粗略模糊,又多有歧义,为后人真切地认识《象舞》增添了很大障碍。典籍记载及相关注解虽歧出纷纭,让人莫知所从,然研究《象舞》却又绕不过它们。因此,唯对这些材料详加分析,甄别异同,剔除其不合理成分,方能最大限度地接近事实真相。近代以来,对《象舞》的专门研究如王国维《说勺舞象舞》,姚小鸥《论〈周颂·三象〉》及《〈周颂·三象〉舞容与周代前期礼乐文化之嬗变》,张树国、梁爱东《〈大武乐章〉与“三象”考辨》等。文章虽多有新解,亦不过是一家之言,很多观点值得商榷。如王文认为《象》有两种:文舞之《象》与武舞之《象》,而武舞之《象》属《大武》乐章之四成、五成、六成;姚文认为《象舞》之所以称名为“象”,有“效法”之意;张文亦认为《象》是《大武》的组成部分,且说《周颂·酌》是其中的代表作。但这些观点并无显证。笔者以为,要想全面而清楚地认识《象舞》,必须理清以下几个问题:它的作时、命名、舞容,它在典礼中的使用情况。其实,后人对《象舞》产生的歧义或误解,多由这些问题生发而来。因此,辨明这些问题,无疑有助于《象舞》真貌的揭示。本文以先秦材料为主要依据,以后人训解为参考,试对上面几个问题加以考辨。

一、《象舞》的作时

《象舞》作于何时,历来有争论,主要有三种说法:一说是文王时乐。《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见舞《象箾》《南籥》者”,杜预注:“皆文王乐也……文王恨不及己致太平。”[1]1128从文意看,杜预认为《象箾》《南籥》皆为文王时作。东汉贾逵亦主此说(见《史记·吴太伯世家》《集解》引)。二说是武王时乐。《墨子·三辩》首提此说,曰:“武王……因先王之乐,又自作乐,命曰《象》。”[2]尔后,《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篇》《白虎通义·礼乐篇》《周颂·维清》郑玄笺、《荀子·儒效篇》杨倞注等皆承此说。三说是成王时乐。《吕氏春秋·古乐》曰:“成王立,……商人服象,为虐于东夷,周公遂以师逐之,至于江南。乃为《三象》,以嘉其德。”高诱注:“《三象》,周公所作乐名。”[3]据此,《象舞》乃成王作,或成王命周公作,目的是褒奖周公剿灭殷商旧部之功德。另,今本《竹书纪年》亦载,周成王八年,“作《象舞》”。[4]魏人张揖(见《汉书·司马相如列传》注)、清人徐文靖(见《竹书统笺》卷七)、近人郭沫若(见《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释·匡卣》)、高亨(见《周颂考释》)亦主此说。

笔者通过相关文献的梳理分析,认为上述三种说法中,最后一种最为可靠。欲厘清这个问题,首先要抛开汉代以后学者的纷纭纠缠,从较早记载《象舞》的《左传》襄公二十九年之文中寻找蛛丝马迹。兹简摘其文于下:

见舞《象箾》《南籥》者,曰:“美哉,犹有憾。”见舞《大武》者,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见舞《韶濩》者……见舞《大夏》者……见舞《韶箾》者……”[1]1122

该文详细记载了季札在鲁国观乐、评乐之情景,篇幅甚长,大致可分为两部分:首先乐工歌《诗三百》,然后舞鲁国所存之六代舞。乐工所歌,按《风》《雅》《颂》之顺序,甚明。而舞者所舞之品目,从《大武》(周武王乐)、《韶濩》(商汤乐)、《大夏》(禹乐)、《韶箾》(舜乐)的排列看,应是按时间的由近及远为顺序的。那么,依此排列标准,舞者一开始所舞之《象箾》,当产生于《大武》之后。如此,则《象》不应该是文王时期的舞蹈。

另外,从典籍记载看,先秦人称道古乐总习惯于按时间顺序排列。《周礼·大司乐》:“以乐舞教国子,舞《云门大卷》《大咸》《大》《大夏》《大濩》《大武》。”[5]575《云门大卷》,相传为黄帝时乐;《大咸》,尧时乐;《大》,即《大韶》,禹时乐。其它诸乐作时并见上。其所列诸乐,显然以年代为序,由远而近。又《荀子·礼论》“和鸾之声,步中《武》《象》,趣中《韶》《濩》,所以养耳也”[6]615,司马相如《天子游猎赋》“《韶》《濩》《武》《象》之乐,阴淫案衍之音”[7]3038,其称述乐舞之名,皆按时间先后排列:《韶》早于《濩》,故在《濩》前;则《象》列于《武》后,可推知它的产生时间较《武》为迟。《象》既产生于《武》后,则不当为文王时乐。其实主此说者,显然是从《维清序》“奏《象舞》也”一句生发而来,即从《维清》是祭祀文王的乐歌,来推知《象》为文王时乐的。且不说《序》言是否可靠,单从《象》用于祭祀文王这点便认定它作于文王时,是靠不住的。详说见下文。

那么,《象》是不是作于武王时呢?答案也是否定的。这可从上引《左传》襄公二十九年之文进行反推,即如果《象》为武王时舞,则季札观乐时,舞者既舞《象》后,不当复舞武王之《大武》。且持此论者,多认为其为武王伐纣后所作,如《礼记·文王世子》郑注:“《象》,周武王伐纣之乐也。”[8]650《荀子·儒效篇》杨倞注:“《武》《象》,周武王克殷之后乐名。”[6]251姚畋先生据此曰:“(《象》)和《武》皆周人克商归来之告成乐舞,《象》和《武》在创作时间上接近,表现内容相类。”[9]这种说法欠妥。因为武王伐纣后既作《武》,不当复作内容相似之《象》;退一步说,武王即使作了与《武》相似之《象》,则季札观乐时,《武》当与《象》前后而舞;季札评乐,亦当《象》《武》同评。而事实情况却是,《象》与《南籥》并列,季札对《象》《武》二者的评价亦不同。据此推断,《象》必不是“武王伐纣之乐”,其与《大武》的关系亦必不像姚氏所说那么至密。

那么,《象》既产生于《武》后,又不是武王乐,最有可能是成王时乐了,确切地说,是颂美周公功德的乐舞。众所周知,周公旦对周王朝立国固本有着巨大贡献,尤其在平定殷商旧族叛乱方面,功勋卓著。其事见之于典籍颇多,兹引二例于下:

《史记·周本纪》载,成王七年,周公反政,成王命“召公而保,周公为师,东伐淮夷,残奄。”[7]133

《逸周书·明堂解》:“成王嗣,幼冲,未能践天子之位。周公摄政君(按:“君”为“尹”之讹)天下,弥乱六年而天下大治。”陈逢衡曰:“乱为殷乱,即武庚、奄人、徐人、淮夷之叛。”[10]

盖自商汤至纣,商人享国已六百余年,历史久远,根深枝繁,周人决不能于牧野一战而灭其国。故武王死后,殷商余孽联合奄、徐、淮夷等旧部,多次发动叛乱。成王幼冲,周公遂亲率大军,平乱定国。“舞者,所以明功也。”[11]137那么,周代所存之乐舞中,不应该没有颂美周公的作品。如有,其惟《象》乎?据《帝王世纪》载,成王八年“淮夷、徐戎及奄叛,王乃大搜于岐阳,东伐淮夷”[12]。这条材料与上引《史记·周本纪》之文基本吻合,也当是周公率军亲征的。而据《鲁颂·泮水》“憬彼淮夷,来献其琛。元龟象齿,大赂南金”之语,可知淮夷贡礼中有象齿;既有象齿,则其地自古以来必产象,否则怎能以象齿为贡礼?淮夷既产象,则以象为战亦属可能。《象舞》之作,当是《帝王世纪》所载“东伐淮夷”之后的事。这也与上引《竹书》所言成王八年“作《象舞》”正合。又因淮夷等乃殷商旧部,故《吕氏春秋》混言曰“商人服象,为虐东夷”。

且主《象》为武王舞者,多汉人之说。然考周代乐舞,至汉已丧失殆尽,存留亦混乱不堪。王国维《汉以后所传周乐考》对此有详说,可参。故汉人之言,多为臆测,不足全信。先秦典籍中唯《墨子·三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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