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画的地方
禁不住,还是要再说起淀头。
我们到达一个地方,看到一个地方的诸多景象,有所感受,有所讶叹;除了能够有逻辑地表达出来的一点点东西之外,更多的东西实际上都是片段,都是犄角旮旯中不上篇章的琐碎,是没有前因后果的遐想,甚至是不能被语言有效地表达出来、说不出来的玄奥。然而,这些东西却又一直念念不忘,萦绕于怀久了,就非要宣泄出来。
不表达出来,一直藏在心里不好吗?不好。因为只要曾经有感觉,而一直没有表达过的东西,就连你自己也不能清晰地确认它的存在。不知道它的边界和质地,不清楚它在你心中的位置,不能用有形的东西勾勒出它的的确确的存在。凡是被关照过的,才是存在;凡是没有表达过的,都并非存在。这样貌似唯心主义的悖论却是我们生活里的事实。心灵的镜像已经是物质与精神的汇合的所在,不“唯心”已经无以抵达。
回味并且表达过的东西,才真正是我们生命里曾经有过的事实;这样的回味和表达的有形的形式,是话语,是文字,是图画,是音乐,甚至是手之足之舞之蹈之。对于任何曾经有过感觉的片段的放弃,都是对生命细节、自我意识、人之为人、我之为我的倏忽。
至于我们这次在淀头地方的这种片段的景象式的感受,实际上用文字表达就已经勉为其难了,琢磨来琢磨去,最好的方式是画。不论是挂在人家墙头上晒干的荷叶,还是逆光里线条清晰的划船者,抑或坐在冬天了也迟迟不落叶的柳树下补网的汉子、敲着铁器在水里赶鱼的夫妇,他们出现在一副画里的格式,无疑与现实最相适应;也更适合人直观地望见。并且凝视着它们遐想,连带着将周围的气氛和气息给带出来,形成重回淀头地方的索引与渠道。
在东淀头和大淀头之间的水面交接地带,有一道浮桥,有船经过的时候可以拉开,有人经过的时候可以合拢。这道桥连接着村庄和淀边浩瀚的水域,连接着芦苇杨树为前景、高天碧水为远景的白洋淀湖边风光。
在这里,站在岸边顺着浮桥回望村庄的角度上,村子里最靠近水的白色楼宇正沐浴在青色的阴云之下,白色的墙壁为这青色所衬托,本来单纯的色相中却含了一种过分饱满的凝重,好像天上的青蓝已经浸透了下来;不仅浸染了白墙,还浸染了周围的树梢,浸染了那些格外凝重的窗户,以及偶尔会经过的人。
这种即使是在冬天也显得色彩非常浓郁的立体气氛,这种色度更高,层次更多,可以分解与分析的颜色更复杂的神妙状态,在欧洲油画里有过,在德国法国的的乡野中见过;那些高纬度地区海洋气候影响下的光影,是大自然格外垂青的惠及。
在白洋淀,在东淀头大淀头村这样为芦苇荡和水域环绕的所在,也正是因为水汽的充分,因为充分的水汽与没有雾霾遮挡的阳光的联合作用,才形成了庶几相同的效果。从这个意义上说,到了淀头也就像是到了欧洲,到了莱比锡的郊外的湖边,到了施普雷森林的沼泽深处。大自然没有国界,只要不被破坏,懂得尊重,就一直有绚烂的天光渲染和照拂,有不尽的画卷凝视和遥望。
这样的景象,靠着语言是无法表达清晰的,逻辑排列的文字所负载的信息太过单一乏味浅显粗陋,远远不能企及那景象本身的玄妙。大概只有高明的画家用多彩的画笔和细致的色彩分辨与表达技巧,才有可能接近这光影的真谛。
在冀中冀南气候干旱色调单薄而又雾霾严重的地区生活久了以后,能置身淀头这样的地方,哪怕只有一次,也是三生有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