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0】中国精美小说、散文、诗歌、散文诗大奖赛曹进勇作品

那年冬季,我哥参加高考

曹进勇(河南)

恢复高考制度那年,我哥23岁,还没有结婚,在我们彭庄学校教初中语文。他上学的时候,一直学习都很好,考试名列前茅,老是当班长。那时候我家特穷,他在吴桂桥上高中时,星期六下午从学校回到家,马上破高粱杆,刮蔑子,连夜编成一米五长宽的四方席,第二天起五更到官庄卖成钱,作为一周的费用。高中毕业后,没人推荐我哥上大学,他便回生产队务农。但他不“安分”,老是抱着课本看,很多时候不去劳动挣工分,气得父亲又吵又骂。后来支边落户四川石棉县的叔叔回来探亲,就找了大队书记张鹏云,让我哥到彭庄学校当了民办教师。

得知国家恢复高考的消息,我哥欢喜得几夜睡不着觉,自己肚子里的学问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暗暗幸庆平时宝贝着课本没有舍得扔掉,还都堆放在床头一张老式三屉桌上。1977年11月19日,我哥去确山县文教局填写高考登记表报了考,报的是文科,只考语文、数学、政治和史地。他上学时语文最棒,教课又教语文,报考文科把握大些。那年高考全国一共报考570万人,五花八门,高矮不齐,大小不一,有城市里上班和待业的,有农村初中高中毕业的,更多的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

我们居住的自然村叫娄庄,四十多户,二百八十人左右。我们姓曹的是从曹楼挪过去的,人少力单,一直受排挤。全庄就我哥一人参加七七年的高考。庄上其他姓的人,不少人说风凉话。有说姓曹的祖坟上就没那一把蒿子,冒不出那一股烟;有说考上学的人都是天上的文曲星,都长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看他长得那个瘦削样儿!还有说前老几辈都是修地球的,他一个穷小子想鲤鱼跳龙门吃国库粮,简直是做春秋大梦、痴心妄想!父亲听了外面的闲言碎语,对我哥说:“你还是不要考了吧,考不上更丢人!”我哥就非常生气,说:“当兵、招工都没我的份儿,现在国家恢复高考了,再也把压不住我了,这回我非争争气考上不可。”父亲说:“这可是你说的!”我哥斩钉截铁地说:“我说的!”

离高考也就20来天,真是时间紧任务重。我哥教了课就趴在桌前看书。四十多年的11月,天气非常冷,大概在零下10摄氏度以上。天寒地冻,冻手冻脚,人和牲畜出气都呼出一道道白气。没有现在的空调、电暖气,也买不起焦炭,我哥复习的时候冻得很了,就搓搓手跺跺脚。深夜12点,他还伏着身子小声嘟嘟囔囔的读背,或用蘸水笔刺刺啦啦演算数学题。煤油灯昏黄的亮着,隔一段时间炸一两次火花。我跟我哥睡在一张床上,沉睡中被惊醒,迷迷瞪瞪看见他还在学习,就张着嘴打着哈欠说:“你不瞌睡呀哥?”我哥头也不抬地说:“你只管睡吧,别管我。”我小便后又钻进被窝睡了,不清楚他啥时候睡的,睡多少个钟头。吃饭的时候,我那不识字的父亲有意见了,对我哥说:“你见天都学到下半夜,那煤油不要钱呀?”我哥就说:“等我考上学,给你买十斤煤油。”父亲就重重地问:“你要考不上呢?”噎得我哥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多少年不兴高考了,我哥这也是第一次准备参加,不知深浅,谁能保证一定考上?我就给他鼓劲儿说:“我哥一定能考上。”他眼睛亮亮地看我一眼,紧扒着吃完饭,上堂屋学习去了。

七七年高考,各省出各省的题,考试时间也不一样,但12月25日必须考试结束。河南定于12月8、9日两天举行。我哥和他的同学张小兆都在确山县盘龙镇初中考试。他们7号下午就进城了,住在学生寝室里,没有蒲席,直接把拿的小被子铺在破铺板上。寝室都是旧教室改造的,三间房屋六个窗户,扇子上的玻璃烂了一半,冬天夜里的冷风呼呼的刮进来,屋里冷得跟外头一样。我哥和兆哥睡一张铺板,铺一床被子盖一床,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第二天开考,考场内外都透着严肃气氛,有民兵拿着白红绿三种颜色漆成的短棒站岗放哨,有穿着军装的人背着半自动步枪来回巡逻,监考巡考都神态凝重而神圣,都很无限光荣的样子。我哥说他按照准考证上的试场和考号走进考场时,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两腿直打颤。领了卷子就用钢笔做题,考场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声,满屋里只有笔尖写字的沙沙沙声。8号上午考语文下午考政治,9号上午考数学下午考史地,五门功课考完,很多考生感觉像走完两万五长征一样身心俱惫。试题其实并不难,只是十年动乱耽误了,肚里墨水少,问题答不上,计算题算不出。我哥从城里回来,母亲问考得怎么样,他哭丧着脸摇摇头说:“不中。”父亲气恼地说:“庄上那么多人都说你净是瞎张光,白花钱。”我哥听了饭也不吃,扭头就到里间蒙头睡了。

11月中旬的一天,邮递员把我哥的体检通知单送到彭庄学校,同时送来的还有政审表和征求群众意见书,政审表和意见书填好、加盖大队党支部的章印后,上报县招生委员会。我哥考上学的消息不翼而飞,整个大队都在谈论这件事。庄上的说法也变了,都说他老曹家祖坟上还真有那把蒿子那缕青烟。我们一家人更是欢喜,那天中午父亲跑到街上食品站割了1斤剥皮猪肉,包了一顿饺子吃。父亲一改对哥一贯黑着脸子的态度,再看他就像看公社来的干部一样高大。他这个老农民真是一点儿涵养矜持都没有,走在路上特别张扬,腰板挺得直直的,脸上始终笑着,见人都打招呼。

我哥在县人民医院体检的时候,检查出鼻窦腔内有个血管瘤,需要手术治疗。体检回来,我哥垂头丧气,又忧心如焚,难过的是因病上不成大学,又担心血管瘤治不彻底。父亲又吵道:“咱姓曹的几辈子都是种地的,到你这里就要升天当神仙?看见了吧,到嘴里的肥肉不是又飞了吧。安安心心的教你的学,没有大富大贵可是有碗饭吃。”母亲心疼大儿子,安慰他说:“有病咱治病,治好了明年再考。”不两天,村里人都知道我哥得了瘤子上不成大学了,于是闲话又说开了。有说他赖孩(哥的小名)就没那当状元郎的命,硬强求能中吗?这就跟人家讲的,那金元宝不是你的,你就是埋在床底下,它也会像长了脚自己走掉。有说瘤子可不是啥好东西,能要人的命。他要不是去参加什么考试,兴许也不会得这个病。有人就发感慨,人的命天注定,命里没有莫强求。

母亲到我舅我姑家借了100多块钱,让我哥拿着去驻马店中心医院看病。等他动手术住半月院回来的时候,已经是1978元旦以后了。他还不死心,又跑到县文教局把在驻马店动手术的情况跟人家说说。紧接着就是过春节、元宵节、二月二。到三月份,考上医学院的张小兆接到录取通知上大学去了,我哥这才死心,就开始复习功课,准备七月份参加78年的高考。

四月初的一天中午,也是民师的口姑突然到我家,高兴地说:“县文教局门口贴着补录榜,上边有曹志勇的名字,录到汝南师范了。让赶快拿着准考证去县招生委员会。”我们一家人听了,都不敢相信,好像做梦一样。我哥让口姑替他请个假,立刻拿着准考证走小路上县城了。五天以后,我哥拿着母亲借来的5块钱,背着行李独自一人去汝南上师范去了。

那个时候,无论考上个啥学,在农民眼里,就成了吃国库粮的国家人。所以我哥上学走后,村里人说话的语气又都变了,有说我哥长得眉头宽耳朵厚,一看就是个大富大贵之人;有说我家60年前还是财主哩,是因为锯了大黑叶子树破了风水才一连死了四五个掌柜,家渐渐败落了,六十年一个轮回,曹家也该轮着兴旺发达哩;还有人说有一天响午头他亲眼看见我家祖坟上还真冒了股青烟,离奇得很,有鼻子有眼儿的。父亲更是觉得排场,走路挺腰,大声说话,连咳嗽都响亮亮的。

我哥1979年师范毕业,分配到杨店中学当老师,后调到乡政府、县党校、宣传部,当物质局副局长兼回收公司总经理,而今早已退休,去深圳哄孙子,颐养天年。他一生淡漠名利,不争权夺势,与正职关系一直跟好。说起七七年复招,他感慨万分,说:“我这一辈子应该感谢党和国家,如果不是恢复高考制度,我永无出头之日。如果不是当时官场的清正廉洁,我也不会被补录,早就被人顶替了。即使78年再次参加高考,我也不一定能考上。我最后是以正科级调研员退二线的。一个农村娃,能够混到正科级干部,我已经很是心满意足了。”我哥确实是幸运的,七七年高考,仅有29万人走进大中专院校,录取率只占5%。那年我们全刘店只有3个人考上了学,我哥是其中之一,尽管只是个小中专,但改写了他一生的命运。

七七年的复招,是中国命运的拐点,是千万人人生的转折。那年高考标志着我们国家进入了一个改革开放的新时代,承载着太多的光荣与梦想。四十二年一晃过去,文化的莽原郁郁葱葱,教育的芳苑繁花似锦。回忆那年高考的情况,不但是我哥,我们每一位科班出身的人,都要感谢复招,更应该不忘初心,珍惜时光,磨砺意志,肩负起中华民族大复兴的重任。

作者简介曹进勇,男,50岁,河南省确山县高级教师。笔名曹天啸,河南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驻马店市作家协会会员,发表新闻稿件、文学作品300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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