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笔记:很羡慕那些还能坐着轮椅走在街上的人
梁东方
从医院出来。
沉重地,同时也是轻松地走出来。
沉重于他的状况。轻松于我们自己不无自私地对自己的健康状态的确认,轻松于自由自主地走出医院,轻易地离开了一间间病房一张张床位上无数病残之相的纠缠。
尽管只有不到两个小时,但是外面的阳光却像是不再有南方的灼热,而一律变成了耀眼的明亮。这种明亮,可以让我们长舒一口气,可以照彻我们堆积了太多的东西的心底,也可以让我们更加心痛;心痛那和一两个小时之前我们走进去之前完全一样的他,只能那样继续直挺挺地躺着,躺着。
在亚热带的红花装点过的过街桥下,便道上迎面走来了一辆轮椅。推着轮椅的人和坐在轮椅上的人,互相之间有眼目的交流,有语言的交流,有情绪的交流,所有的交流都没有障碍,都畅通无阻、水到渠成、自然而然,都和能自主行走的两个人之间的情状没有任何区别。虽然坐在轮椅里,但是一定能闻到布满过街桥的红花的花香,并且能清晰地对推着轮椅的亲人说:真香!
坐在轮椅里的人已经不能独立行走,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还可以自由地沐浴在阳光下,眼睛还可以聚焦,头颈还可以扭转,还可以思索,还可以和亲人说话,和这个从不完美却也不乏完美的世界产生通畅的关联。在这样的关联里,一个不会独立行走的人,依然拥有大多数健康人的自由和享受,依旧是一个近于完整的人……
而他,却只能那样一直大张着嘴、大睁着双眼,嘴和眼神都直直地对着天花板。鼻子里插着鼻饲管;鼻饲管三个月需要换一条新管儿,重新插一次;插一次会受很大的罪,但是又不能不换。手上插着长期使用的输液开关,医院术语叫做“漏儿”,也同样需要定期更换;但是更换的时候他应该没有太多的痛苦,他的皮肤和血管,他的肌肉和神经,都已经失去了明确的感受力。
鼻饲管使他本能地感觉到鼻子里有异物,或者说是因为鼻子的堵塞,一个鼻孔里的空气不够用,让他自然张嘴呼吸。老天爷网开一面,没有连呼吸的神经一起关闭,同样没有关闭的就只还有指挥眼皮开合的神经了。
他可以睁开眼,但是目光是散的,直观地看上去应该是无法聚焦;找不到他的眼神,不知道他看见没看见你。而他也没有任何能力表达自己,表达自己是不是看到了你,是不是知道了你来了;自然,喜怒哀乐的基本情绪表达也就更无从谈起了。
一年以来他就活在这样深深的、深深的深渊里。
去年的今天,他在睡眠中进入到了脑出血状态,然后就再也没有真正地从失去了神经的有效连接的万千束缚中醒来……
即使是一个健康人,这样躺上一年整的时间,人也一定会垮了。但是他没有别的选择,不能动,不能发出声音,只能靠眨一下眼睛,闭一下眼睛来转折地表达或者说是确认别人要他确认的意愿和态度:比如是谁谁谁来了,你高兴就闭一下眼睛,闭得长一点!于是他会闭上眼睛,真地闭得时间比较长。
这样的时刻,护理他的护工和来探望的人就会都欢欣鼓舞。
他最好的状态,是能在不断的指挥下将一根烟放到了嘴上,并遵照指示把手拿开了。叼着烟的表情虽然依然呆滞,但是毕竟是在一系列语言指令下完成的这个动作。这段录像被护工播放了很多次,我们来了,立刻就又播放了一次。
那是他一年以来最有希望的时刻。
他的腿已经很细,体重减少了一半;他的脸刮得很干净,甚至还略有红色,脸颊清瘦如中学生一般,他回到了过去,回到自己年轻的时候,回到了小时候。他是要回到生命之初,一切重新开始!这样的情形,让人感觉那是他最后的尊严所在。
在这样的尊严面前,依旧被七情六欲缠绕着,被现世的功名利禄羁绊着,行走坐卧眼目流转传情达意都自如的、肢体健全的人们,会有一种不由自主地自省,甚至自惭。
护工是一位个子不高的壮实女人,她已经护理了一年。一年365天,每天24小时,全程陪护。她说,他的情况好些,她就轻松些,睡得踏实些。他不好,她也就跟着身心受折磨。所以她真心希望他好些,再好些;好得跟好人一样了,不需要护理了,自己不挣这份钱了。
有一次,她在电话里骂了对方一句粗话:“好个屌”。结果一扭头,正看见他咧开嘴笑了。她一下心花怒放起来,她的心花怒放是伴着泪水的,她跟所有来的人讲,翻来覆去地讲:他笑了,他笑了。
每个一闪而过的探望者,都自然地带上了道德上的自责:自己只是这样毫无用处地陪他待了一会儿而已,此前此后,甚至就是你来探望的当下,所有漫长的不分昼夜的时间,他都只能无助地沉默到意识似有若无,而身体的任何部位都不再动一动的深渊状态。
而且,这个状态没有边儿;谁也不知道有没有边儿,边儿在哪里……
我们呆呆地看着那辆轮椅被推着走了过去,迅速淹没到这大都市的人流之中,淹没到由无数肢体健全、头脑清晰的人组成的人群之中。竟不知所以,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了。
欲哭无泪,徒唤奈何。
人生的真相,正是由这样诸多被推倒了极端的无奈,镶嵌在漫长的庸常里,残酷地连接而成。好自为之,也许竟是唯一永恒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