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笔记:去大地上看骤然而至的高温
梁东方
骄阳似火,五月二十几号,就已经像是酷暑,甚至比酷暑中的日子更热了,气温已经超过了40度。
郊外的高架桥下,成了骄阳里唯一可以深避灼灼阳光的地方;因为足够深、足够宽、足够高,有足够隔离开阳光的厚厚的遮挡。但是靠近南侧的阴凉也还是比靠近北侧的要热出来不少,呼呼的风都是烫的,是刚刚为阳光加了温的,是刚刚被阳光燃烧过的。这样的燃烧已经到了名副其实地烫人的程度,让你一再意识到阳光下到底有多热、多可怕。它们让你确定无疑地意识到,世界已经逼近极限。
桥下的人们一般会选择居中偏北的位置,像是一头沉一样,全都集中到一侧。横七竖八地躺着的,都是打工干活的人,午饭以后中午休息一会儿,这里就成了最靠近劳动现场的地方。有的则仅仅是路过,路过的时候实在忍无可忍了,就赶紧到桥下躲一躲,躲开中午最灼热的几个小时。
他们的交通工具,自行车、三马子、电动车还有汽车,就停在躺在地上的自己身边。汽车的门都大敞大开的,让热风穿过还是比把热气关在里面要舒服一点吧,虽然都是热。任何一个铁壳子,不管多么高级多么低级,现在都已经成了聚集温度的罪魁祸首。
看桥下的人们,很少有人像我们这样在类似自然灾难的暴热的中午时分下决心骑车跑到郊外来的,尽管到了郊外也只能是在这样深深的桥下坐卧,坐卧着看手机,坐卧着写笔记。
从初夏的风和日丽,一下就到了这苦不堪言的盛夏酷暑,气温骤然升到了40度以上,不论是人还是物,都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不仅措手不及,而且纳不过闷来。没有逐步发展的过程,好像是既往的某些年份里某一个最热的天气的突然重现,有一种恍惚的穿越感;几乎没有过程,一下子就已经又是不可不扣的高温难耐。
这样在高温里一点点的煎熬着,躺在大桥下的时间突然具有了某种无始无终无边无际的持久感;好像永远不会结束,只能是永远持续下去的缓慢。
躺在大桥下,抬头看桥底的水泥梁,规则的几何形状之中,似乎蕴藏着什么突然塌下来的危险。想想,上百吨重的桥面上车流滚滚,万一它在某个时刻支撑不住了,就比如这样灼热的高温与阳光下,终于受不了了……
两点了,载着穿黄褐色衣服的工人上班的三马子已经在烈日下的马路开过去了。体力劳动,下半场的体力劳动,准时在高温中开始了。
在高温的天气里骑车出来看高温,可能是一种匪夷所思的选择。但是高温何尝不是一种天象,是天象就值得去感受一番吧;毕竟,生命就是由感受组成的,尽管这将是一种让人很难受的感受,但是在难受的缝隙里,在未来可以有今天的难受的对比的舒适中,都或者会有所收获。
根据经验,去看任何天象都是不能开车的。开车似乎永远也找不到适宜之地,而骑车总是机会更多。虽然有时候开车也可以看到,但是停不了车,在桥上下不来,高速上没有出口,或者路边没有停车的地方。开车对于景色的预期实际上已经超越了日常景致,它不言自明地要求有与开车相匹配得更好更美更大的存在。骑车就不然,速度和方式决定了任何小小的发现和感受,都将成为自己的收获。
难得的是,即使气温达到了全国最高,超过了吐鲁番,这样在山前平原上走走停停的漫游时光,也不觉着有什么妨碍。有的就只是自由自在想停就停,想在桥下躺一会儿就躺一会儿、想在树林中坐上一个小时就坐上一个小时的随意。
小树林是由阳光组成的海洋中的孤岛,在树林中坐定了,头顶上哗哗啦啦的叶子声响,不像是传统对杨树叶子声响界定的鬼拍手,而像是流水,是滔滔不绝的流水。不论是声音想象中的流水和遮天蔽日的切实树荫,都在相当程度上阻挡了阳光,使这个大地上的小岛成为一个难得的逋逃薮。
靠在树干上,树干随风有轻轻的摇摆,让人靠不稳,但并不后怕,可以依旧靠着。因为很清楚:不管是高温还是风,都热不倒、吹不倒这么密集的树林中间的一棵树。
山前平原本来是最好的产麦区,是本地小麦产区的粮仓位置。但是密集的公路铁路桥梁和全封闭的南水北调河道,已经将过去的大地割碎成了一个个片段,再也恢复不了的片段。在这些片段里,还有小块的麦田顽强而整齐地矗立着,成为这个季节和这个温度里的传统物象的代表。
在树林里看麦子,每一棵麦子都在动,视野荡开,作为一个整体去看,却又好像是静静的,一动不动一样。它们不是在承受高温,它们是在高温里加速孕育自己的后代。似乎不论什么样的温度,都有与之匹配的生命。
阳光下的麦田,在偶尔多云的情况下,是可以放眼一望的:其所显示的层次,在天上,在地上,在每一棵植被上,在万万千千的麦子上。时间于人是有利的,下午的阳光正在逐渐倾斜,依旧宜人的黄昏已经在不远处慢慢降临。
到那时候,到不久即将到来的那时候,地球将重新适宜人类生存,适宜人类用从炙烤下恢复出来的目光,去端详和遥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