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笔记:天光柔和的早春时间
梁东方
春天的柔和与明亮几乎同时到来。
那是最高级的舞台灯光全部打开,并且都以你为焦点的时刻的感觉。尽管它们同时也将整个舞台,整个世界照亮;但是你依旧会有明确的感觉,这所有的光都是为你而来,都只是顺便照彻天地。这种感觉很奇葩,但是也很强烈。因为此时此刻,广袤的大地上再无他人,只有你自己,只有你在这样的时刻走到了田野深处,来寻觅春天最初的光彩。
这样的明亮是对漫长的秋冬季节里的含混与模糊的补偿,是新的一年里地球依然适宜人类生存的又一次证明,是我们可以继续兴致勃勃地生存下去的最直观的希望。尽管你没有跳起来,但是心里早已经在欢呼,欢呼不已地欢呼。人生中终于还是有这样可以雀跃的时刻的。
奇特的是,即便你是所有的光的焦点,周围的一切也依然明亮而柔和,多一分则嫌多,少一分则嫌少;一点也不刺眼。一点也不也暗淡。一年四季的日子里,这样的时候,大致上只有这几天,甚至只有这一天。
这时候的子午流注,这时候的阴阳辐辏都运行到了宇宙之中最恰当的点上,它使人间,使北方光秃秃的原野上,终于有了确切的生机,有了带着芬芳气息的洇润。
去年的衰草和今天还没有来得及发芽开花的植被,因为这柔和的光线的照拂,好像在细节上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它们投射到地面上一向干硬的影子有了朦胧的光晕,虚化了很多;像是一个严厉而悲观的人,突然软化了态度。虽然上演老树新花的勃然生机还不可能,但是孕育出新鲜的树汁草液、嫩叶香花,却已经是必然。
在这样柔和的天光之下,也正是到野外看杨树毛毛的好时候,错过了这几天就又错过了一年。虽然杨树毛毛年年相似但是作为观察者的我们自己却已是年年不一样了。每次再看到杨树毛毛都有每次的不一样,都让人既想起以前每次看到杨树毛毛的情境,而在同时遥想着下一次看到杨树毛毛的心境;而也只有现在我们真真切切地面对着杨树毛毛的时刻,才最可把握,最能深入,想仰望多久就仰望多久——尽管我们知道,这样的仰望总是时间有限,哪怕你是专程来看杨树毛毛的。
杨树站在满是油污的郊外小工厂的墙外,这一点也没有耽误它们如期抽出毛毛来的节奏。有一种杨树毛毛现在已经耷拉下来,也有一种杨树枝杈上的杨树毛毛还像一个个硬硬的虫子,棕色的或者青色的虫子,甚至连浩大的春风也难以将它们撼动,完全没有随风飘荡的姿态。
树下被烧过的灌木,还在散发着植物纤维被熏烤过的甜丝丝的味道。从果园里剪枝剪下来的浅红淡绿的果树枝条,就堆在这样还有燃烧的痕迹的路边上。它们已经灌满了浆液的从而改变了颜色的木质纤维,被这样硬生生地剪断,以便主干可以将更多的营养供给到将来要开花结果的枝条上。
在这些剪掉的果树枝上,杨树投下的影子已经比冬天的时候粗大了很多,正好和灿烂的阳光相互配合。阳光再灿烂一些,影子就会因为新芽与杨树毛毛的增加而更大一些。
杨树之外,麦子的新绿正从冬天的陈旧里一点点变化出来,带着很多黄边和尘土的痕迹,正逐渐成为新绿为主的广袤。
万物萌动,风也达到了雾霾待不住的状态,偶尔一个旋风,其中心就在人的身边,原地打转,逗闷子一样地久而不去,让你压紧帽子,捂住领口,还不能睁开眼;等它终于走了,才重新意识到,原来别的地方还都很和缓,只有那风的中心,一片尘埃一片经年的乱叶,把风的盘旋姿态给画了出来。它的突然而去,重新将春天的安静与柔和给你留下。比刚才的安静更其安静,比刚才的柔和更其柔和。
我沿着护道的杨树下的土路向着田野深处走,越走越远,越远越走地走下去,好像可以一直走下去,走向那个叫做陶然的所在。
西山如卧,在下午的风中,黛色的起伏在地平线上,专门为你指引着方向一般。在那个方向上,一定就有自由自在的陶然,因为现在的每一步,分明都正踏在它延伸出来的敏锐的触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