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以后的麦田
梁东方
六一以后,大地上的绿色之中好像突然就多了一片片金黄。这片片金黄点缀在依然碧绿的大地上,被绿色的草、绿色的树、绿色的蔬菜环绕着,像是为了一幅画的颜色搭配而专门设计出来的一样。等转过弯去,绕过新起来的一片大院建筑,大地真正在眼前展开的时候才发现,整个田野其实都已经被这样的金黄所占据。平原上在这新的一年之中的第一拨成熟和收获,就在眼前:麦子熟了。
麦地中间,偶尔会有已经收获了的菜地。菜地被重新耕耪,泥土的黄黑之色与整齐的畴垅形成的线条,和旁边金黄色的麦子对比着,与远方高高的杨树们碧绿的树冠一起,构成了麦子黄了的时候的大地透视图。
六一以后的麦田,不再有柔顺的风吹麦浪景观。根根直立的麦子因为成熟而沉重,因为麦芒的坚挺而笔直地竖立着,即使有风也只是作为一个整体竖直着摇摆,不再有麦子绿着的时候的那种草原一样的随风起伏。麦子因为负载了果实而持重,也因为临近被收获而遐思。
代替风吹麦浪的视觉享受的,是无所不在的麦香。
麦子在五月下旬以来一天一天的赤日炎炎的强烈阳光下,散发出来的味道越来越浓郁,越来越醇厚。这是蒸馒头的味道,煮面条的味道,烤面包的味道,烙饼刚刚掀开盖儿的味道,缸炉烧饼刚刚夹出炉子的味道……是所有这些味道的前奏和预演。
仔细辨别,会意识到,这味道中多少还夹杂着一些潮湿的青草式的气息;距离最后的成熟还有几天时间,还要这样让它们再在剧烈的阳光下站上几天。这几天里,北方的干热风将继续吹拂,毒辣的太阳将继续高照。白天是盛夏,夜晚重归春天,昼夜温差巨大;是湿热的酷暑来临之前,最后一段干爽宜人的好季节,也是麦子彻底将湿气排出,真正成熟的最后一个环节。
一种广泛种植的植被,一种高不足一米,一点也不遮挡人的视线的植被,这样集体变黄,集体散发出醇厚的香气的时候,怎么能不叫人徜徉流连纵情遥望陶然其间呢!这是一种比之任何所谓的旅游点旅游都更具观赏性更自然的审美享受,是季节给予人们的一次盛大的狂欢。
季节将麦子,将无边无际的麦子,将在任何一个角度上看过去都遥远广袤的麦子一律染成了宜人的黄色。这是四季大地美学中至关重要的一笔,其效果比古今中外无论什么样的画家的手笔都更完美、更让人沉迷。巧的是,这居然不是一个已经持续了多日的阳光很强烈的干热风天气,而是一个略略地阴着天的宜于出行的日子!真是幸运,可以从容地在大地上骑行观赏。
这是比任何去旅游点旅游都更美的季节徜徉的节目,让人不由地就小心翼翼,生怕有什么天气的与个人的意外,一下错过了这样的天造地设人和之境。天造地设人和,一切都刚刚好,一切都恰如其分,在我们的一生之中,这样妙不可言的经历与感受曾经有过,以后也还会有,但是注定不会多。
像是一种秘不示人的偷偷的愉快,其实告诉别人别人也未必有兴趣。这是只属于你自己的愉快。不禁为那些在季节中每每感到无聊的人可惜,怎么就不能来享受这样唾手可得又广大无边的美妙。
网络流行的语言之中有这么不无得意的一句,叫做:世上唯有美人和美食不能错过,云云。这样身体本能的审美价值选择,庶几乎窄矣。且不说更为广袤广阔细腻生动的大自然的美、季节的美,就只麦子这样庄稼的美,他们就已完全错过。而错过了这样置身麦海之间的美,对于一个人的人生来说,应该是多么大的遗憾。
对于天天都在上班,天天息止于城市中的人们来说,其实是很需要这样纵情广阔的田园的自由与舒展的。在这样不确定的广阔之中,自由地行走在还不乏细节随时可以停下来的骑行,其所带来的乐趣,其所带来的滋养,其对视野乃至人生的拓展,与钢筋水泥中日渐狭促的身心,庶几近于拯救。
君不见,就连那些每天都在麦地边经过,每天都匆匆赶路的人,这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又一次停下来,掏出手机拍上一张照片。他们在模式化了的生活轨道上运转着,已经不大习惯直接表达对于周围的景色的欣赏,尤其是对于路边每天都能看到的麦子的赞赏。但是,对于现代人来说,拍照就已经是对一种植被或者花朵最高的讴歌,就是无声的赞美。
那种走走停停,背着手怎么看也看不够,偶尔蹲下来掰下几粒麦子搓掉皮放到嘴里咬一咬以确定麦子的成熟程度的传统做法,是老派的,也是即将永远消失的。麦子的种植已经普遍远离了纯粹手工的时代,从种到收都是机械化的操作,需要人参与的只是中间的施肥与浇灌。不再有种与收的巨大紧迫与忙碌,不再有麦秋时间过度集中而人工不够导致的忧虑和疲劳。
即便如此,麦收依然有其作为乡间重大事件节点的惯性。麦收之前这样站在麦地边的遥望之中,就有对于即将到来的收获步骤中的无数细节的想象。而在城市化与工业化房地产化的洪流席卷大地的时候,这样还能站在一种植被身边,一种浩瀚的植被身边想象的场景,已经至为珍贵。
从城市出发,要想看到麦田,已经越来越难,越走越远。麦地里建立起来的越来越多的高楼大厦、单位高墙和纵横道路,逐渐在蚕食着麦子的播种面积和人们继续耕种的兴致。种上树苗以待未来征地的一道命令,已经成了产麦区的人们越来越普遍的应对性选择。而在雾霾和地下水漏斗这上下夹击的环境压力之下,在这片宝贵的山前平原上已经持续了多少年的季节景象,包括这一年一度麦子金黄了的景象,还能再出现几回,已经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在也许要永远告别土地、永远告别季节的关头,还能这样漫漫地在麦海之中任意地骑行一回,让麦子铺天盖地的金黄,染亮自己被城市化划归一律的心,这实在已经是至为珍贵的享受的当下,当下的享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