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雾霾中的寒凉秋日
梁东方
本地特色的秋天是灰茫茫的,雾霾在这个季节里以一种格外没有色彩、没有生机的乌突突的形式,像一张遮天蔽日的大网一样覆盖住了全部的视野。它不是彻底的黑暗,却是乏味无聊的含混,是既冷凉又没有凛冽痛快的麻木不仁与些微的蒸腾。这种蒸腾与人们熟悉的夏天的蒸腾不一样,那样的蒸腾往往会在万事万物的表面上升起让人皱起眉头睁不开眼睛的炙热曲线,而秋天里的蒸腾则是衰败的收缩中被涂抹过了的惆怅,是以失去了生机的寒意为主体的人心的寂寥。
联合收割机已经在大地上这里那里地行走着了,伴随着突突突的声响和与雾霾混合起来的尘烟,玉米秸秆还带着湿润的青草属性的气息与其间夹杂的尘埃一起被扬到了高高的空中。玉米棒子被集中起来放到了口袋里,玉米秸秆茎叶则被粉碎以后就势抛撒到了马上就又要播种冬小麦的大地里。
现在,你如果在这样虽然含混却依旧也可以称为秋天的大地上行走,就会没有矫饰地进入本地的现实,也同时不由自主地陷于一种身在尘世的孤独凄凉与无奈。无论语言和内心都期望它更好,它却总也没有更好起来、总在一年年重复的现实,在秋天的冷凉里总是让人未免惆怅的。
所有负面的情绪都很奇怪地并没有引起你急于摆脱的挣扎,相反,你很愿意一味地向着深远的大地中走下去,向着孤独寂寞凄凉这些平常代表着需要规避的人心陷阱深处走去。因为别的季节是很难给人这样丰富的感觉的,只有秋天才会让你骤然回味起离开尘世一般的凄清里的这种空旷高远的美好,尽管雾霾已经使其大打折扣。
孤独凄凉是一种带着寒意的高远的美,当它在相当的到程度上是季节、是自然给予你的时候,你就确定无疑地是在享受一种久违的人类情绪了。不同于能见度极好的日子里,可以将25公里之外的上吕村边的那座小山、平原上的最后一座小山看得一清二楚的秋天;不同于红叶黄叶缤纷的秋天;不同于任何我们印象中被主流话语固定住了模式化的秋天,这样一个雾霾日子里的含混的秋天,你透过尘埃弥漫的尘世呼吸到的寒凉,才是本地人生场景中最普遍的秋日常态。
我们尽量不由自主地避开,尽量不在这样的日子里出行,尽量只在这样的日子里待在室内,甚至连在言谈话语里提起都不提起,以为这样视而不见的忽略就可以让它们真的不存在。但是无论如何,在本已短暂的秋天,大多数的日子还是这样被弥漫的雾霾弄得含混而寒凉的状态。回头望一望,在我们本地人生的既往岁月里,这才是秋天的最主要的印象。那些偶尔才会有一次可遇不可求的蓝天白云的秋高气爽的日子,只能算是从水中露出头来大口呼吸的特别幸运的机会。我们客观上的生活,我们主观上的意识都已经被雾霾与寒凉混合以后的秋天的样子深度塑造过了,我们总是不满却又总是没有能从其中挣扎出去的本地生活,已经铸就了我们一个个带着诸多共同特征的人生。
我正是带着这样诸多共同特征走在秋天含混而寒凉的大地上的,尽管不无破落却也自足,无奈久了也就有了不愿置疑的归属。什么样的人生在你不做选择的选择之中早已经铸就,你所能做的就是立足现实并且尽量努力让不管什么样的季节和现实都为我所用,在它的缝隙里生长自己的哪怕不得不扭曲的茎叶。
很多年前的九月,在这同一片大地上我见过在完全透明的阳光下显示着玉雕一样的光泽的白菜萝卜和胡萝卜,它们在排挞而去又透视而回的线条里被规则分布的已经有了黝黑的意思的碧绿,它们在一棵棵一尘不染的大柳树团状树梢形成的逶迤小路之侧的无尽衬托,都使人在怀念之余每每梦想着哪怕一年里能有一次鸳梦重圆式的再现。那样才不枉又一年的秋天,不枉又一岁的年轮,不枉又一程的人生。事实证明任何因为既往的经验而对现实进行的设定都不可靠,它顽固却也虚妄,它总是被现实的缺陷击碎,总是因为被挥之不去的雾霾蒙蔽而破局。及至终于风来了的时候,就已经是寒风凛冽的冬天。
所以退而求其次地在这样含混的秋日里的远行,就是无可替代的生命中的这一段里的必然。人一如大地上的植被,永远淹没在既有的一切的环绕中,仿佛是沉浸,而事实上也的确从来不放弃一点生长于芬芳的机会;在不甘之余,还要尽量欣欣向荣。不为了粉饰,不为了心中还没有实现的理想,只为了自己当下与天地同在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