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
四周的林木现在又郁郁葱葱了。矮身的松树、壮硕的老核桃树树皮开裂着,像我小时候冬天冻皴的手背。而坡上更多的是橡子树,我对它们的深刻印象是在秋天,枯黄有如硬纸板的叶子落得满坡都是,踩过去,脚下沙沙作响,带着橡子也四处乱滚。橡子脱了带刺的壳子,是一枚圆润坚硬的核,砸开,所包裏的是面粉状的东西。我以为这"面粉"是可以吃的,但外婆说:这吃不得,吃了就屙不出来了。橡子林很怪,一一不,好像山里的林木都很怪,砍了伐了连根也刨了,但隔了多少年,它们又在你不经意的时候重新长了出来,且几乎又和原来的长得一般粗一般的高大了。我想说的就是旧时的风景。那么,现在我站在这儿,眼里确然还是旧时的风景。不过看它们的人真是变了,两鬓苍苍,目光忧郁,神情也是那么萧瑟。
我知道我会常来到这个地方。或许并没有计划就忽然有了临时前往的冲动。外公外婆早已不在了,我在外婆去世后曾以为自己将很少来这儿了,但是鬼使神差的,脚步就把我引来了。当你踏进这片山野,熟悉的山与林,熟悉的草木的味道,忽地就将你沉睡乃至于几近遗忘的记忆唤醒。唤醒的图景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逼真,仿佛是岁月的匆匆倒流,实现了自己生命的一次重生。往昔是什么?往昔的自己是否还是现在的自己?这好像是一个哲学命题,深奥的让人无法回答。我知道我不是留恋什么,生命就是如此匆匆,但灵魂终须与过往连接,也藉此获得它的连续性与完整性。毕竟,逃离的速度,或许决定你背离的深浅,乃至于显示你生命的深厚或者浅薄。我想如果确有宿命的话,宿命还是来自于生你养你的地方,以及家风的熏染,包括当时视为迂阔的上辈人的絮叨,现在想起来却犹如箴言。
一面坡的紫藤开得好繁密,有阵阵的香气袭来,这让我惊讶得叫出声来。喇叭状的花朵嫩嫩的,在风里颤动。香气是在喇叭吹响时发出来的吗?这一面坡及这么多枝蔓交缠的紫藤,以前从未留神过,或许看见了也视为无物,以为只不过是紫色的槐花而已。现在我靠近它们,嗅着她的浓烈气味,知道它的气味也是熟识的。熟识的东西,往往会被人忽略不计,如同这熟识的故乡,时常让人忘却。但现在呢,你能否认与她的血肉关联?否认她与你灵魂交缠不清的纠葛?否认生存决定论的人生成长?
这或许正是故乡的魅力,给予你血肉滋养却并不求回报的慈悲,失去她你终将灵魂无处安妥,即使你恨过她骂过她诅咒过她却终究无法摆脱她的原因。如此说来,在自己慨叹马齿徒长的中年岁月里,故乡或许正可以作为镜鉴,让你疲惫的躯体蓦然回转来,做一次有意味的省察与反思。
岭南的一户人家。老婆婆眼睛已瞎了多年了,还在场院上摸索着拣豆子。我和他打招呼,她问你是谁呀?咋听不出来呢!我说我是某某某,说出我外公的名字,我母亲的名字。她终于听得明白,张开没牙的嘴哦哦着,说,你多大了?记得你还是个娃呢!一一老了,老了,不中用了,活着害人呢。一一你都好着没?看齐整的!好着就好,顺顺当当的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