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炼:致阿多尼斯的诗与文
前几天,阿多尼斯在中国“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很热闹了几天。又随着迪伦获奖的新闻,还原回诗人和诗原装的孤独。
“世界应当聆听你的声音”,我对阿老说。他清晰、锋利、深刻的思想,在当今全球乱局中尤显重要。但,倘若世界不听,损失不是阿多尼斯的。
自从2003年相识,这些几年,我和阿老——当代中国和阿拉伯文学——之间,持续了一场思想对话。命运的共同感,令人惊讶,更令人感动。
伦敦国际诗歌节曾特意安排阿老和我专场朗诵。活动前,我问他“您念什么作品?”他答:“《公元前2001年911协奏曲》。”好一个“公元前”!阿老一笔挪移四千年,让人类不变的处境暴露无遗!
(2016年10月15日 柏林)
超前研究①
(赠Adonis)
一,舔之时刻
爬山虎的红叶 失血
舔着雪意
舔它 你的舌头存在吗?
我们的舌头存在吗?
死去的母亲怀抱这扇小窗
死后还在躲藏
嗜好叛卖的 涂抹进大屠杀的地点
藤蔓指爪下 铁蒺藜抓碎的肉存在吗?
沿着湖岸走 死亡有甜丝丝的味儿
沿着深秋走 铁栅栏箍紧灯下的词
散开的词 砸在母亲脸上的枪托
灰烬的风景中一道眼神仍贴着铁轨
滑行 它 铸造三三 八九 二零零一
得多冷漠 才能忍住一枚红叶
摇曳 杀戮的美?
二,穿行:铜与玻璃之书
铜的词典衍生出书法 你选择
大英博物馆张开虚空 无视我们相依走过
一只玉辟邪回头 无视海浪的钴蓝
精雕细刻 璀璨如大马士革
晦暗如大马士革 一张六千年的底片
含着树木 女诗人的葱绿间 那美少年
含着化学 躺进成排灰色的孩子
一只只玻璃柜子无声震碎 被某一天
每一天 提炼出不呼吸的性质
玉辟邪耸起双耳 聆听地平线那缕血丝
沁缝达豪 查理检查站 耶路撒冷
烛火湿而粘 每个母亲都会流泪
母亲们静静清点反光里的人影
忘 无形爆炸 恒温计调控的立方中
母亲不会再变白的头发② 恐怖地变黑
衬着拉马拉街角上一盏瞎透的灯③
日夜照射相依而行的鬼魅
辉煌如双行诗 你刚拈回的玫瑰
一股地狱味儿 冲洗一页页冷凝的疼
我们向下 迎娶继续大出血的新月
三,诗学探讨
——另一个嵌入的声音
不能真 是不是美的错?
想象一件河底撒开的衬衣
浸进柏林秋夜的黑
想象那双眼睛呛满水 水呛满母亲
谁说死不是湿淋淋的和声?
河底的小窗亮着那演奏
河底 一个不停跃下的词
不停找到漏下的呜咽
叶子向下而伤口向上
房子向下 品尝的雪意向上
舌尖 钩住的毁灭是否远远不够?
想象一个滚落的自我
呛满历史的黑水 滚落如卵石
没别的时间除了抽缩的肺
没别的语法除了剥开生命那件衬衣
说 死侧身人形的茫茫
再淤积是否仍然不够?
沉溺之诗里只有正在到来的词
摸进这儿 他奋力追赶自己的河底
成为它
母亲飘散的白逆着美的方向
拓展噩耗 谁没目睹这首诗急急赶来
粉碎
辉煌如
我们的美学?
四,超前研究
公元前二零零一年“九一一”那场雪④
还没落下 爬山虎凋成铁丝网
还圈住一九三三年大眼眶的眺望
石墙两侧的空都是余烬
天际撕开缺口 每座塔灼伤着你塌两次
才听清一个东德士兵勒紧皮带的心
“No Tiananmen in my hand!”
一首诗的周年 人群是铸铁的阴云
酝酿一个结晶的现实 雪
隐身地下 一串鲜嫩 腐烂的念珠
数着你的手数玉辟邪体内一片白
我们的手 伸出 总离屠杀不远
又一个广场堆积肮脏萎缩的孩子
濡湿街角橡树 小槐树 橄榄树的根
和这里那里瞪着寒月的铜牌一起
和水做的柏林墙撬不开的铁门一起
一滴泪 驱逐不认识的眼窝
一首诗着了火跃下 却始终摔不进惊叫
(波兹坦广场上
年轻的夜色 用化学味儿的精液
喷绘一座城市 覆盖一座城市
总是这座
对称于脚下黑沙子吱嘎作响的公元前)
沿着刮不掉的舌苔走 时间的固体
砸进你的固体 沿着海平线
每秒钟缔造的字母 被害的母亲令我们
重申被害 沿着说了又说的凛冽
诗不得不在 游乐场的笑声擦洗得晶亮
曼德尔施塔姆暴露着
每场雪都是初雪
一首诗 毁灭不尽地活着
一枚小小的六棱形不会过去 它
舌尖挂着世界 洒落的比世界更多
一扇小窗擎着我们相依走过的一侧
搂着决定不开枪像决定诗里一个词的东德士兵
涂抹进一首超前所有死亡的挽歌
公元前在诗句两头 经霜 红透 掐紧
又一个吮含周年的星期天
一场银白的录制 刺痛着无所不在
心 抽搐一次已赢了历史
一首诗 等到死者们逼真地回来
①超前研究(Advanced Study)为柏林Wissenschaftskolleg研究中心的英译名称。
②保罗 策兰诗句。
③Ramallah: 巴勒斯坦城市,曾为以色列占领。巴勒斯坦著名作家Mourid Barghouti有名著I saw Ramallah描述该城及自己深刻的流亡感受。
④阿多尼斯有长诗,标题为《公元前二零零一年“九一一”协奏曲》
诗人杨炼与阿多尼斯在大英博物馆
阿多尼斯(أدونيس), 1930年出生于叙利亚,著名诗人、思想家、文学理论家、翻译家、画家。当代最杰出的阿拉伯诗人、思想家,在世界诗坛享有极高盛誉。
荣获布鲁塞尔文学奖、土耳其希克梅特文学奖、马其顿金冠诗歌奖、阿联酋苏尔坦·阿维斯诗歌奖、法国的让·马里奥外国文学奖和马克斯·雅各布外国图书奖、意大利的诺尼诺诗歌奖和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等国际大奖。诺贝尔文学奖多次提名人选。
阿多尼斯有关诗歌革新与现代化的见解影响深远,在阿拉伯世界引起很大争论。迄今共发表《大马士革的米赫亚尔之歌》、《这是我的名字》等22部诗集,著有文化、文学论著近20种及部分译著。
2009年3月作品首部中译本《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由译林出版社 出版。中国诗人杨炼 序。
什么是诗歌精神?
----阿多尼斯诗选中译本序
什么是诗歌精神?当我想到这个句子,自己都哑然失笑。在号称后现代的今天,谁敢这样提问呢?对于习惯肢解诗歌器官的学者,这个问题太笼统了。对于热衷以小圈子划分地盘的诗人团伙,这个问题太宽泛了。简单地说,它太“大”了,大得容不下流行的诗歌分类学。这个问题,不是要在一首诗里翻读出一段时间、一种观念、一个流派。恰恰相反,它之提出,正在于真正的诗人对任何分类法发自内心的不信任。或许,发明“诗”——“寺中之言”——这个汉字的人,也已一举造就了我们的命运:像一名巫师,从混沌中发掘万物的关联,又在关联中醒悟真谛。我们知道,确实存在某种贯穿了所有诗歌的东西。每当我们调动生命的全部能量,聚焦于一个句子,就通过写,在贴近它、确认它。我们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也将整个融入它。这是为什么,我写得越多、越久,离所谓“当代”越遥远,却感到屈原、杜甫日益亲近;同时,也对是否“中国”愈不在意,因为诗歌比国界、语种深远得多,它的精神血缘,毫无障碍地流注于不同语言之间,构成一个只有诗人能被允许进入的国度。和《离骚》的纵横神话、历史、现实、自我比,和《神曲》的穿透地狱、净界、天堂比,“诗歌精神”一词太大了吗?或相反,远远不够?对那个潜藏于诗人心底、不停向地平线驱逐我们、同时保持着最高沉默的“剥离了神灵的神秘主义”(阿多尼斯语),我仍在像老子一样“强名之”。这个寒冷的冬日下午,我在伦敦寓所近旁的公园散步,心中沉吟着电话里那个声音,阿多尼斯请我为他的中译诗选写一篇序言。
诗人相遇,总是既偶然又必然。我之认可阿多尼斯是一位朋友,绝非因为他被称为当代阿拉伯语诗歌的代表人物。基于中文的经验,我们已经很了解,所谓“代表”能误会得多远。和阿多尼斯交往,一言以蔽之,有种精神上的全面满足。两个诗人,跨越地域、年龄、语言、文化,那思想上的充分契合,唯一用得上的形容词是:美。不仅仅是巧合吧,“阿多尼斯”在希腊神话里,恰恰是令维纳斯神魂颠倒的美少年。我和阿多尼斯的第一次见面,是在2003年8月首届约旦国际诗歌节上。谁能拒绝这样的诱惑呢?在“九一一”之后,到死海边那个火药库一样的地点,探访世界上最古老、却也最陌生的文化传统之一,让抽紧的神经因为神秘而加倍兴奋!事实也不让人失望:死海上的载沉载浮,“摩西谷”讲述的圣经故事,古罗马大理石的废墟,阿拉伯市场的五光十色,沙漠明月下激情迸溅的贝都因民歌……可惜,这类异国情调,对于背后站着中文背景的我,有趣但是不够。我并非仅仅到此旅游而来,正像我不希望外国诗人只把对我作品的理解,停留在文化观光层次上一样。再借用屈原,我想接触当代阿拉伯诗歌的“内美”。特别是,在中东纠缠成死结的现实处境下,一位阿拉伯诗人怎样做到精神上充分独立、同时艺术上自觉保持丰富?就是说,拒绝被无论什么原因简单化。这与其说在问别人,不如说干脆就在问我自己。这问题压根就是“中国的”,没有那些中文语境中痛苦的记忆,我也不必寻找它山之石。更进一步,这问题不仅是文学的,更是思想的。它不容忍取巧和回避,而直接检测一位诗人的精神质地。你如果没深思在先,对不起,就没法掩饰头脑中那片触目的空白!怀着这个隐秘的愿望,我在约旦见到了阿多尼斯。我至今记得,在安曼侯赛因国王中心的诗歌节开幕式上,老诗人端坐于一张阿拉伯地毯(是飞毯吗?),吟诵之声低昂苍凉,缓缓流出。周围上千听众屏息凝神。那张音乐的飞毯,托起所有人,包括我这个此前和阿拉伯文无缘的中国“鬼佬”,上升,平移,逾越黄沙碧海。后来,我了解到,阿多尼斯那一晚朗诵的是一首关于纽约的长诗。
我和阿多尼斯在约旦做的对话《诗歌将拯救我们》,堪称当代汉语诗人和当代阿拉伯诗人的首次思想相遇。我说“诗人”,而没说“诗歌”,是因为对我来说,那篇对话不期而然凸显出的,与其说是诗歌状况,不如说是两个相距遥远的文化中,独立思想者相似得令人瞠目的处境:我们和自己语言、文化的紧张关系,我们被外部世界简单化的遭遇,更重要的是,我们选择的极为相似的应对立场。这里的“首次”,指的是我们终于摆脱欧美媒体的转手,而第一次由两个诗人面对面、心对心地直接交流,在貌似轻松顽皮的语调中,带出心里深厚的沉积。我无意在此复述整篇对话,但只要稍事梳理话题的线索,读者就不难感到这短短几千字的分量。我们的对话从语言之思开始,阿拉伯语对事物观察的方式,翻译成中文简直就是“意象”和“比兴”。语言不直接谈论现实是因为其实没有“现实”,因此,语言本身即全部隐喻。中文和阿拉伯文的独特性,带来各自文化转型中的复杂性,但这复杂常常被外部世界简单化为拥护或打倒,取消诗歌内在的丰富,迫使它沦为宣传。这是另一种诗歌的商品化。真正的诗人必须对此充满警觉,同时,对自己的文化保持自觉,包括通过明晰的批判去更新它。具体地说,既不借流行的政治口号贩卖自己,又坚持自己对现实的明确态度。各种权力体制同样在假文化之名扼杀独立思维,而反抗这种扼杀,使诗与人本质合一。和阿拉伯环境相比,中国诗人面对现实的内心抉择就轻松太多了,毕竟“冷战”的结论已是事实,但请想象,一个诗人要有多大勇气,才敢对拥有亿万追随者的宗教神本主义的思想控制说"不",那声音和黑暗的无边无际相比多么微弱!这样的诗人必定是流亡者,但他的“流亡”一词,被赋予了主动的、积极的含义,那其实是创造性的自我本来的精神定义。也因此,“孤独”成了“独立”的同义词。“距离”提供了反思自己母语和文化的能力。生存挑战的急迫,反证出诗歌对存在的意义。它决不只是装饰品,它是每个诗人最后的安身立命之所,而且,仍是我们古老文化的鲜活的能源。归结到底,人性之美蕴含了诗歌之美。这美丽不依赖外在时间。诗歌本身就是时间。它终将安顿我们,尽管历尽劫难。
那么,什么是诗歌精神?答案是否已隐含在这里了?那就是:以“诗歌”一词命名的、持续激活诗人的精神。阿多尼斯在《谈诗歌》中开宗明义:“我的作品力求超越细节抵达整体,同时揭示有形与无形的事物。”这时,他其实是在要求,我们应该从他的诗作里,读出无数本互相关联在一起的书。语言学的,文学的,文化的,历史的,现实的,政治的,天文地理的,甚至爱情和色情的。一句话:整个生活。这种视野,让我直接想到屈原的《天问》:“曰邃古之初,谁传道之?”一句话已把质疑定在了创世纪的起点,而一个“曰”字,又圈定了人在语言中的先天局限。我也想起初次读到叶芝《幻象》时的震撼,它让我懂得:得有一个多么深邃宏富的精神宇宙,才支撑得起一首诗的寥寥数语!说到底,诗歌就是思想。虽然,那不等于逻辑化的枯燥陈述。我在别处说过,谁要做一个当代中国艺术家,她/他必须是一个大思想家,小一点儿都不行。因为我们的历史资源太丰富、文化困境太深刻、现实冲突太激烈,对自我的提问太幽暗曲折,仅仅一个汉字的迷宫就满布陷阱,要想“自觉”,谈何容易!我还没读过阿多尼斯的四大卷哲学与文化巨著《稳定与变化》,但,他的主题直逼核心:阿拉伯世界的时间观如何以巨石般的稳定,压倒了变化的可能。这简直就在对中国诗人说话:文革后,当我们睁开眼睛,与其说看见了“时间的痛苦”,毋宁说根本就是“没有时间的痛苦”。所谓怪圈,究竟有没有“圈”?或干脆原地未动?那么,看起来灯红酒绿的现在呢?这个“有形”背后是何种“无形”?一本本书深处潜藏的“原版”是什么?历史活着、疼痛、困惑、终至肯定,真正的文学,哪有不“宏大”的叙事?
一个问题中的问题:我们还有向自己提问的能力吗?没办法,诗歌精神就是把每首诗变成《天问》,变成史诗。命定如此,否则什么都不是。
阿多尼斯对我说:“我最重要的作品是长诗。”这又心有灵犀了。长,不是为长而长,那是诗意深度对形式的选择。长诗之美,正在他强调的“整体”。犹如群山中有流云、有瀑布、有密林,你能贴近去欣赏每片叶子的美,但没有一个局部能代替整体。长诗要求诗人拥有如下能力:完整地把握经验,提取哲学意识,建构语言空间,最终一切统合于音乐想象力。用阿多尼斯的话:“它的各个层面都是开放的”,就是说,它必是一件语言的观念艺术,且让每个细部充满实验性。一次,我开玩笑说:我们得小心区别“玩意儿”和“镇国之宝”。一位当代阿拉伯或中国的诗人,绝不应仅仅满足当一位首饰匠,靠装配几个漂亮句子取乐。诗歌是有“第一义”的,那就是修炼出纯正灵魂的人,香草美人(阿多尼斯?)之人。听其言,阅其文,如聆仙乐,汩汩灌来。此中精彩,岂是肤浅的雕琢能够胜任的?我们该写值得一写的诗,“配得上”这动荡时代的诗。在我和阿多尼斯之间,哪有“文化的冲突”?离开了冷战的或阿拉伯——西方式的群体对抗模式,我们把公约数定在“个人的美学反抗”上,这被分享的诗意,荡漾在比语言更深的地方。各种各样的全球化之间,至少这种全球化是我向往的:诗歌精神的全球化。当一位美国诗人和一位伊拉克诗人一起朗诵,你会发现:他们的作品多么像。同理,让阿多尼斯和我最愉快的,莫过于能从对方的字里行间读出“我自己”不安,震荡,追寻,超越。永远出发,却永无抵达。一次次濒临“从岸边眺望自己出海之处”,把所有旅行都纳入一个内在的旅程,去书写一生那部长诗。
精神的语法,贯穿在这部大书之内,通透璀璨。它,是我们唯一的母语。
(杨炼 伦敦 2009年1月6日)
杨炼与阿多尼斯在2012年,诺尼诺国际文学奖颁奖典礼上
杨炼与阿多尼斯2007年,在威尼斯双年展诗歌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