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儿子悼念父亲那样,致叶芝的挽歌中藏着奥登深深的矛盾纠结 | 此刻夜读

在人类的精神花园中,诗歌是何其壮大的一座,繁复优美有之,简洁深邃亦有之。如诗人臧棣所言,现代诗的兴起基于对世界的新的认知探险,是向外不断拓展的;而语言的“花园”给人们的感觉是静态的,向微观之美迂回收缩。面对这样一座花园,怎样才能真正踏足其中,循着不那么清晰的小路发现美与静谧的所在?近期推出的《诗歌的秘密花园》中,诗人雷格尝试提供一把钥匙。

以15位20世纪知名诗人的人生和作品阐释,他所希望寻找不仅是人性的复杂,也是一种浅近的解读:不写诗的时候,诗人和你我一样都要生活,烦恼忧愁一样不少。但他们的诗的确可称为人类文明的奇迹,他们在和我们一起探寻精神生活的无限可能性。

那么,读诗又是为了什么?他说:“诗歌显然长于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长存于人类的精神中,就像大海,总会捧出珍珠,又总有新的诗人、新的作品像新的河流一样注入了,永远在丰富中。其实在任何时候我们没有诗都能活,但诗总是在那里,教导我们要真诚地、有诗意地生活。”

奥登:挽歌献给精神上的父亲

节选自《诗歌的秘密花园》 雷格 编著

关于如何成为一个大诗人,英国诗人奥登曾经开列五个条件,认为必须具备其中三个半才算过关:一是多产;二是在题材和处理手法上必须范围广阔;三是在洞察人生和风格提炼上,必须显示出独一无二的创造性;四是在诗的技巧上必须是一个行家;五是诗作的成熟过程要一直持续到老。

可能正是这样的自我暗示和自我期许,鞭策着奥登成长为诗歌巨人,在 20世纪的诗歌版图上占据了显赫的位置。他的诗别开生面,惯开风气之先, 为诗歌提供了新的美学范式,题材驳杂、广阔, 诗艺纯熟、不拘一格,诗风冷静、克制、邃远,处处显露着智性的冷峻光辉。

可以说,奥登摆出的五个条件,他自己一个人都占全了。

奥登手稿

他在中国也是拥趸无数。20世纪40年代的西南联大诗人群就有好几位以他为艺术标杆,亦步亦趋;而在今天,单是一句“倘若爱不可能有对等,/ 愿我是爱得更多的那人”,就让多少文青顷刻泪奔。

甚至想给他找出一两首代表作也是困难的,他的好诗太多太多,像《在战争时期》《名人志》《西班牙》《美术馆》《石灰岩颂》《阿喀琉斯之盾》《谢谢你,雾》,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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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叶芝

作者丨[英]W.H. 奥登

译者丨穆旦

他在严寒的冬天消失了:

小溪已冻结,飞机场几无人迹,

积雪模糊了露天的塑像;

水银柱跌进垂死一天的口腔。

呵,所有的仪表都同意

他死的那天是寒冷而又阴暗。

远远离开他的疾病

狼群奔跑过常青的树林,

农家的河没受到时髦码头的诱导;

哀悼的文辞

把诗人的死同他的诗隔开。

但对他说,那不仅是他自己结束,

那也是他最后一个下午,

呵,走动着护士和传言的下午;

他的躯体的各省都叛变了,

他的头脑的广场逃散一空,

寂静侵入近郊,

他的感觉之流中断:他成了他的爱读者。

如今他被播散到一百个城市,

完全移交给陌生的友情;

他要在另一种林中寻求快乐,

并且在迥异的良心法典下受惩处。

一个死者的文字

要在活人的腑肺间被润色。

但在来日的重大和喧嚣中,

当交易所的掮客像野兽一般咆哮,

当穷人承受着他们相当习惯的苦痛,当

每人在自我的囚室里几乎自信是自由的

有个千把人会想到这一天,

仿佛在这天曾做了稍稍不寻常的事情。

呵,所有的仪表都同意,

他死的那天是寒冷而又阴暗。

你像我们一样蠢;可是你的才赋

却超越这一切:贵妇的教堂,肉体的

衰颓,你自己;

爱尔兰刺伤你发为诗歌,

但爱尔兰的疯狂和气候依旧,

因为诗无济于事:它永生于

它的辞句的谷中,而官吏绝不到

那里去干预;

“孤立”和热闹的“悲伤”

本是我们信赖并死守的粗野的城,

它就从这片牧场流向南方;

它存在着,

是现象的一种方式,是一个出口。

泥土呵,请接纳一个贵宾,

威廉·叶芝已永远安寝:

让这爱尔兰的器皿歇下,

既然它的诗已尽倾洒。

时间对勇敢和天真的人

可以表示不能容忍,

也可以在一个星期里,

漠然对待一个美的躯体,

却崇拜语言,把每个

使语言常活的人都宽赦,

还宽赦懦弱和自负,

把荣耀都向他们献出。

时间以这样奇怪的诡辩

原谅了吉卜林和他的观点,

还将原谅保尔·克劳德,

原谅他写得比较出色。

黑暗的噩梦把一切笼罩,

欧洲所有的恶犬在吠叫,

尚存的国家在等待,

各为自己的恨所隔开;

智能所受的耻辱

从每个人的脸上透露,

而怜悯底海洋已歇,

在每只眼里锁住和冻结。

跟去吧,诗人,跟在后面,

直到黑夜之深渊,

用你无拘束的声音

仍旧劝我们要欢欣;

靠耕耘一片诗田

把诅咒变为葡萄园,

在苦难的欢腾中

歌唱着人的不成功;

从心灵的一片沙漠 让治疗的泉水喷射,

在他的岁月的监狱里

教给自由人如何赞誉。

我选择名诗《悼念叶芝》来解读,是因为这不是一首普通的伤怀之作,而是诗人奥登怀着非常矛盾、复杂的心情为他精神上的父亲叶芝写下的挽歌,并且深入地探讨了诗歌的处境、诗人的使命等重要话题。

现代英语诗歌流变有一条清晰的主脉络,即叶芝——艾略特——奥登, 三位大师一脉相承,说叶芝是奥登的精神之父并不过分。但这首诗完全不像习见的悼亡诗,通篇并没有讲死者与自己的渊源,自己如何受惠于死者,死者应享有何等崇高赞誉,甚或草木有情、天地同悲云云,反而处处保持距离,处处有所保留,几乎没有情绪的波动,唯有语气中的一丝讥诮隐约可辨。

叶芝身上的某种特质是奥登深恶痛绝的,那就是无可救药的浪漫、无保留的真诚,以及自命不凡。在他看来,叶芝与政治的纠缠不清及晚年的转向神秘主义,都属于浪费才华;叶芝自诩的“随时间而来的智慧”,估计他也认为是无稽之谈。他甚至用这样极端的言辞来否认可能的师承:“我的这些挽歌不是悲痛的诗……叶芝我也只是偶然见过,并不特别喜欢他。”

问题在于,如果奥登在叶芝身上辨认出了自己的浪漫主义基因,这种否定也包含了对他自己的痛苦否定。结果就是深深的矛盾纠结,就像面对自己不着调的父亲的某种老调重弹,你没法轻易赞同,除非你不够真诚,只想交差了事。

第一部分:冷酷世界里的悼念

奥登用三种诗体、三种调子完成了这首诗,显示出非凡的技艺。第一部分是无韵的自由体,第三人称,从各种角度反复描述“他死的那天是寒冷而又阴暗”,而这种寒冷和阴暗不只是自然界的天气,更是一种现实世界的象征。

叶芝

叶芝于1939年1月28日在法国辞世。1月29日,奥登抵达纽约,这也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他将从一位英国诗人变成美国诗人。出于诗人的敏感,他将这个现代大都会的一些场景(空荡的飞机场、露天的塑像、时髦码头)直接写进了挽歌,以城市意象的冰冷无情挤压那些自然、田园的意象(小溪、狼群、常青的树林),因为“所有的仪表都同意”,这种关于天气寒冷的判断是由机械生产的标准物作出的。“水银柱跌进垂死一天的口腔”,是语感极出色的隐喻。

哀悼的文辞

把诗人的死同他的诗隔开。

叶芝的死将成为一个文化消费热点,但他所倾力构建的诗歌王国却面临崩解,人们是不会按照他的意愿去理解他的诗歌的。这种崩解,甚至是从王国内部开始的:

他的躯体的各省都叛变了,

他的头脑的广场逃散一空, 寂静侵入近郊,

他的感觉之流中断:他成了他的爱读者。

将肉体的死亡表现转换为地理或政治领域的譬喻,非常巧妙;不好理解的是“他成了他的爱读者”一句,其意思是,诗人一死,他就与芸芸众生没什么两样了,因为他丧失了言说的权柄,他的诗将一再遭到误读:

一个死者的文字

要在活人的腑肺间被润色。

当然,更为可怕的现实是,在这个股票交易所的掮客野兽般咆哮作为时代最强音的世界上,在这个人的卑微无处不在(“每人在自我的囚室里几乎自信是自由的”,这个主题在第三部分会有更深入的阐发)的世界上,一个诗人的死也没什么大不了,也许将来会有个千把人记得这一天略有不同?

奥登和爱猫

奥登在这一部分写了现代世界的坚硬和冷酷,写了诗人之死如何作为消遣变了味道,最主要的是指出了诗歌在世界上尴尬的根本处境,也从侧面回应了叶芝一贯的自信。

第二部分:诗歌将幸存

诗体在此变换,奥登转而直接面对叶芝发言,降低了技巧的成分,完全诉诸坦诚的推心置腹。

对照流畅的原文可见,包括诗人穆旦(查良铮)在内的几位译者的理解都有小小的区别。我们不妨用串讲的方式来加深理解:

你好傻好天真(我们也一样),居然相信诗歌万能,它甚至不能帮你赢得意中人的芳心—此人就是叶芝苦恋了一生的茅德·冈,《当你老了》的主人公。好在你的天赋得以幸存,贵妇们的教区(两个突兀意象的组合,给世界画了幅不甚美好的像)、肉体的腐烂,以及你自己,都没有毁掉它。你倾尽心血的祖国爱尔兰辜负你、伤害你,让你只能躲进诗歌。爱尔兰是不会为你改变的,因为诗歌“百无一用”。诗歌在自足的语言里幸存,因为世间的大人老爷们没兴趣掺和。孤独和不绝的悲伤是我们困守的孤城,是我们的信仰和宿命。但诗歌将幸存,在有温度的歌唱里幸存。

虽然奥登依旧不动声色,但我解读至此,心痛无以复加。我想他也一样吧。

第三部分:把诅咒变为葡萄园

奥登在这一部分采用的抑扬格四音步诗体,在英语诗歌传统中运用得最为广泛,其中包括儿歌和童谣:强烈的韵脚,乒乒乓乓、有点滑稽的节奏,适合朗读或对公众发言。

于是,这一部分在对泥土或大地母亲接纳叶芝的请求中展开,而不继续寻求对内心世界复杂性的探求。

第二、三、四节讨论了时间的不仁:不能容忍勇敢和天真的人,而像吉卜林这样为帝国主义思想张目的诗人,仅凭其语言才能就能得到宽恕。保尔·克劳德,就是法国诗人保罗·克洛岱尔。这几节后来被奥登删去,这样做是有道理的。

叶芝手稿

第五、六两节写的是残酷的现实:仇恨令人类相互隔绝,欧洲笼罩在战争的阴云中,智能遭受耻辱,“怜悯的海洋”冻结。诗歌或诗人必须站出来说话了。

靠耕耘一片诗田

把诅咒变为葡萄园,

这是广为传颂的名句,以“诅咒”和“葡萄园”的强烈反差,强调诗人的根本使命:以美、爱和艺术完成现实关切。这既是对叶芝的无上褒奖,也是对诗歌本身的赞颂,虽然赞颂中有所保留:“歌唱着人的不成功。”所谓人的不成功,在很大程度上是第一部分提到的,“每人在自我的囚室里几乎自信是自由的”,是他们对自由的深刻误解。

在他的岁月的监狱里

教给自由人如何赞誉。

最后两句诗是对叶芝一生的高度概括,赞颂了他拽着自己头发飞升的不懈努力,对他的矛盾和局限也报以最深切的理解和同情。这个赞颂和同情也是给所有诗人、给诗歌本身的,所以这同样是一首献给诗歌的挽歌。哪怕奥登自己都不能幸免:在威斯敏斯特教堂的诗人角,奥登的纪念碑上刻着的,恰恰就是这两句诗。尽管他通过辛苦劳作建造诗歌金字塔的诗歌抱负与此大异其趣,但有什么办法呢?像叶芝一样,奥登也成了他自己的“仰慕者”,这也是他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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