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被党争耽误的军事天才,被风月掩盖的诗家翘楚,他终成绝唱
唐宣宗大中六年冬,帝都长安近郊的樊川别墅里,病入膏肓的杜牧挣扎着从榻上坐起,他将累日撰写及整理的文集一一过目,曾经的豪气干云,狂狷不拘,都随着肉体步入腐朽而成为此生的意难平。行将朽木之际,杜牧将一生所著诸多文章抛入火中,只余下其中一二流传后世。
纸灰随着火焰腾空而起,这位被称为“小李杜”的晚唐大诗人在祖宅中一咏三叹,然后焚去著作十之八九,最后在万物凋零的冬夜里溘然长逝,而此时大唐的丧钟也已经敲响了。
有人说杜牧和李商隐并称为“小李杜”,而晚唐的诗坛也正是在此二人的支撑下才保留了最后的颜面。但其实和李商隐相比,杜牧更多出了敢为天下先的风采。如果纵观杜牧一生,你会发现,他是个被党争耽误的军事天才,是位被风月掩盖的诗家翘楚,更是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文士绝唱。
清代学者赵翼在《题遗山诗》中曾言: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这样的话,放在大唐似乎有些偏颇,如今被世人频繁提起的诗文往往都诞生于盛唐前后,而如果提及晚唐诗作,绝大多数人会和对晚唐历史一样陌生。
而作为晚唐诗坛的一时双璧:杜牧和李商隐无疑是那个时代最后的诗坛辉煌。和李商隐一生难有作为相比,杜牧的仕途似乎看上去光明多了。
望族之后的杜牧虽然家道中落,但仍然沉淀了簪缨世家才有的文道传承。出生于唐德宗贞元十九年的杜牧正迎来唐帝国江河日下的颓败,藩镇割据带来的兵连祸结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消耗帝国最后的生机。
祖上曾为宰相的杜牧天生带着心系家国的胸怀,汗牛充栋的家学典藏为他奠定了扎实的文学基础;而年少杜牧所处的时代,又正值唐宪宗讨伐藩镇的关键时刻,在中兴迹象逐渐显露的大环境下,杜牧一边博览群书,一边钻研治军打仗。
书生也有军伍梦想,这是唐代诗人们绕不过去的情结。但和绝大多数唐朝诗人只有书生意气不一样的是,天纵奇才的杜牧虽然未曾亲临战场,却也做到了“运筹帷幄之间,决胜千里之外”。历史并没有给杜牧留下太多的军事发挥空间,但惊鸿一现的是,杜牧曾亲自设计了平虏战略,并被朝廷所用,果然大获全胜。
李唐一朝,天纵奇才不胜枚举,但如杜牧这般出场就自带10万加爆文流量的人物凤毛麟角。军事上的惊人天赋并不影响杜牧成为一个标准的爱国文人。
从唐穆宗长庆二年起,博览群书的杜牧便开始活跃于帝都长安的文人圈中,不过二十来岁的他总能用一双慧眼,看到寻常人看不到的问题根源,跟一般诗人写文发牢骚不一样的是,杜牧笔下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对家国的深深忧思。
也正是在这样“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情怀熏陶下,杜牧从23岁开始,开启了大唐文坛长期霸屏的高光时刻。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唐敬宗宝历元年,一篇洋洋洒洒六百余字的长赋流传于长安的大街小巷,转瞬之间上至达官显贵,下到黎民百姓,对这篇文章无一不敬佩万分,乃至到了洛阳纸贵的地步。
以昔日阿房宫的富丽堂皇,来印证暴君暴行难得天下的道理,尤其是最后那句“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寥寥几句,就揭露了王朝更迭必先内部腐朽的道理。
阿房宫的辉煌早已湮没在历史的烟尘中,但烈火烹油的开元盛世对于唐人来说不过是数十年前的记忆而已。曾经的歌舞升平,夜不闭户,到现在的烽烟四起,赤地千里,多少人读起《阿房宫赋》都悲从中来,情难自已。
如果说《阿房宫赋》代表了杜牧治世水平的话,那么《感怀诗一首》则是杜牧对于乱世症结的剖析。仅仅是写完《阿房宫赋》的两年后,杜牧游历满目疮痍的国土,难抒心中愤懑,提笔写下了被称为“诗史”的《感怀诗一首》。
从追思盛世,到鞭挞藩镇,最后到渴望平乱,重回辉煌。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一首《感怀诗》奠定了杜牧一生的底色,成为力挽狂澜的国士,救万民于水火,戡乱平反,最后青史留名。
大唐的科举取士门阀出身最为重要,这也就是为什么如杜甫、孟浩然这样的大才子终此一生也没博得半点功名。大士族垄断科举名额的现象,到了中晚唐愈演愈烈。如果没有名士引荐,出头之日遥遥无期。
但杜牧不一样,因为他的名声实在是太大了,大到自己就这么安静坐在那里写诗,自然有人为他牵桥搭线。
《新唐诗·杜牧转》中记录了这样一件事:在杜牧尚未参加科举时,曾游历东都洛阳,惊世才华引得无数达官显贵为之折腰。时任太学博士的吴武陵特意赶到主持科举的礼部侍郎崔郾面前,高声朗诵杜牧那篇《阿房宫赋》,并盛赞道:“如此人物,足堪状元。”崔郾虽然敬佩不已,却因状元内定,而不得不将杜牧选为第五名进士。
初未第,来东都,时主司侍郎为崔郾,太学博士吴武陵策蹇进谒曰:“侍郎以峻德伟望,为明君选才,仆敢不薄施尘露。向偶见文士十数辈,扬眉抵掌,共读一卷文书,览之,乃进士杜牧《阿房宫赋》。其人,王佐才也。”因出卷,笏朗诵之。郾大加赏。曰:“请公与状头!”郾曰:“已得人矣。”曰:“不得,即请第五人。更否,则请以赋见还!”辞容激厉。郾曰:“诸生多言牧疏旷,不拘细行,然敬依所教,不敢易也。”
虽是这样的暗箱操作,但杜牧的才华对得起这“第五名进士”的头衔,于是唐文宗大和二年,26岁的杜牧进士及第,同年又考中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并开启了自己的宦海浮沉。
青年才俊,文坛新秀,新科及第。26岁的杜牧终于感受到了那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的含义,带着满腹经世治国的韬略,杜牧从弘文馆校书郎做起,到了唐文宗大和九年,杜牧成了分司洛阳的监察御史。
监察御史的工作让杜牧看尽了庙堂中肮脏龌龊的勾当,此时的晚唐再也没有了曾经从谏如流的清明,牛李党争和宦官谋权此起彼伏,看不到刀光剑影的政治迫害,充满了血腥屠杀的宫廷政变,继而连三的政治清算让杜牧曾经的热血渐渐薄凉。
就是在杜牧调任洛阳的大和九年,史上惨绝人寰的“甘露之变”爆发,大批官员被牵连惨死,本就千疮百孔的大唐朝局再度风雨飘摇,几近绝地。
政治的失意,换来的是杜牧情场的得意,也正是从杜牧对政治死心的那一刻起,那个风流潇洒,满腹经纶,流连烟柳,吟风弄月的杜牧回来了。
风流被才华加持的后果就是,在那浓情惬意的风月时刻,吟出震铄千古的名篇佳句。
辞别尔虞我诈的庙堂,杜牧终于有闲情感受浓情惬意的七夕佳节了,他提笔写下了“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与故友辞别,梦中故地重游,物是人非,他挥毫写就了“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日月山河仍在,昔年辉煌早亡,眼前是曾经珍馐美眷无数的华清池,却再也不复当年,他感慨吟出了“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果然,无论到了什么地方,杜牧还是没能忘记他的热血与抱负。
唐武宗会昌元年,意难平的杜牧因为得罪权贵,被逐出帝都,改任地方官。谁也不知道杜牧外放的原因,但从杜牧的思量来看,隐隐然是因为“牛李党争”的关系。虽然杜牧与宰相李德裕是世交,但因和牛僧孺私交甚好的缘故,心胸狭窄的李德裕容不下风流倜傥的杜牧。
一纸调令,杜牧开始了自己七年的地方官任期。从黄州到池州再到睦州,杜牧所到一处,无一不是为民称赞,造福一方。
但如果论及杜牧此生最爱之处,我想他一定毫不犹豫地说出:扬州。扬州最美的不是烟花三月,而是它活在杜牧笔下的时刻。唐文宗大和九年,杜牧从扬州调任长安,他以诗文与厮守数年的歌妓告别。
杜牧说:“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而到了暮年,两鬓斑白的杜牧再回忆起年少时的疯狂时,他也缓缓吟出了:“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遣怀》)有人说,《遣怀》是杜牧对年少过往的悔悟和警醒,可我却在这首诗中读出了杜牧背后的浅浅柔情。
世人都说长安好,但在杜牧眼中,京官不如地方官来得自在。即便是唐宣宗大中二年杜牧调回长安,从大中三年起,杜牧便屡屡上书要求调任地方,虽然最终如愿,却又于大中五年再次被升为中书舍人,归任长安。至此,杜牧再也不折腾了,他回到了自己出生的祖宅——地处长安近郊的樊川别墅。
在樊川别墅,杜牧宴饮会客,以文会友,静静度过了人生的最后一年。唐宣宗大中六年冬,杜牧于深夜带着满腹缱绻和惊世才华静静离去。
在杜牧走后的324年,宋孝宗淳熙三年丙申月冬至,22岁的才子姜夔行至扬州,望着满目疮痍,风流不在的扬州,心中大恸,写下了那首《扬州慢》。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我想,姜夔也不懂杜牧,其实不必赋深情,因为杜牧的笔下,有的是金戈铁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