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阳江的沉郁(下)——著名作家碧野在宣城
宣城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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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野(1916—2008),原名黄潮洋,广东大埔县人。现代著名作家。1947年春,他因在报上讽刺国民党上演的开“国大”、选举“总统”等丑剧,上了国民党特务的黑名单,为躲避追捕,他遂逃至宣城孙家埠,寄居在一家木行里。于是就有了这篇《水阳江的沉郁》,它虽是小说,也可当作历史来看。
水阳江的沉郁
© 碧野/文
赌场是临时开设在一座破院子里的,从前这里住的是一个大家族,敌伪时期一把火烧毁了房子,现在已经是人散家亡。赌场上的布篷下,悬挂着十几盏炽燃的油灯,油烟熏黑了篷帐。水客们拥挤在赌桌的周围,紧张地骚动着。灯光照亮了赢钱水客们的希望,而油烟却涂黯了输钱的水客们失望的脸孔。这里有欢笑,也有叹息,有快乐地拍手,也有苦恼地捶额头。
庄家高踞在赌桌的正中,保管着一口铁箱子,那里面像海般的不可深测,像江流般的凶险,保藏着无尽进进出出的钱。出宝的把帽子戴得遮住鼻梁,低着头在一个布袋里装宝,他不看赌桌,生怕因为大堆赌注而使他的表情被赌倌们识破,他只把装好的宝匣子递给看堆的。看堆的是一个精明的赌棍,年纪轻轻早就把家产赌完,才学得了这精明的技艺。他把宝匣子接过来,眼睛骨碌碌地扫了一下满桌的赌注,然后才在黑鸦鸦的脑袋钻动中突然出宝。有的时候为了表示不作弊,有赌德,就把宝匣子转递给一个坐得远的或近的老赌倌出宝,老赌倌集中精神慢慢地抽开匣盖,百十只眼睛全注视在这慢慢的一抽之间。然后看堆的一边唱着,一边用一支竹把子把没有押中的赌注一古脑儿把了去,收钱,赔钱,准确而迅速。
应祥伯先把洪阿大拉到一边,低声说:
“赢了揣进口袋,输了就杀住,不要傻赌,这个赌场赔小的,吃大的,血口凶险,是程允执那大虫装的跳板,假得很,当心掉进去淹死了!”
“不要紧,瞒不了我的眼睛的!”洪阿大说着挤进了人丛。这时正有一个败下阵来的水客,拍拍空口袋红着眼睛离开座位,他一屁股顶替了上去,心想:“瘟神去,财神来,捞他十万二十万的,回家去喝老酒!”他很满意于自己的想法,好头彩。果然他第一注押的独四就捞了三倍利。可是他心里有点可惜,没有下大注,只赢了三千块鸡毛钱。
应祥伯紧站在洪阿大的背后,当再一次装宝之后,宝匣子高高地摆在花石砖上的时候,他开始把从家里带出来没有花完的四千块钱,很严肃地押了注,他把钱押在独幺上,但却又“勾搭头”了一个三。他心里早就暗暗地计算过:要是出三,一个赔两;要是出幺,他就旺了,一赔三,四三一十二,他就可以捞他个一万两千块钱。
“一溜腿,请看宝!”看堆笑咧着金牙,揶揄地把宝匣子递给应祥伯。
水客们突然讪笑起来,人们都知道应祥伯是只押一宝的老赌倌。应祥伯双手战战兢兢地接过宝匣子,他不管看堆的揶揄,更不管水客们的讪笑,严肃得脸肉一动也不动,他的朦胧的眼睛突然焕发着光芒,他的抽动匣盖的手是持重的。
立即应祥伯鼓足了精神大叫一声:
“独幺!”
“呵呵!”水客们同声赞叹起来,在这同一的赞叹中,有的像泄了气似的叹息,有的像跳动的皮球似的欢喜得滚动。
应祥伯的皱脸上笑开了花。
看堆的一边赔给应祥伯一万两千块钱,一边唱着,末尾总是这样打趣地添上一句:“勾搭头呵勾搭头,回家去开大银楼,一溜腿象老公猴!独幺呵独幺,金果玉树尽来摇,一溜腿放单线鹞……
水客们又哗笑起来,但是应祥伯已经把连本带利的一万六千块钱深深地揣进腰里去了。
洪阿大赢了些钱,得意洋洋地把二十万新票子摆在面前,为了要赌个痛快,他买了两三万块钱的筹码,每开一次宝之后,他都要压上一万八千的,这样的大出手,使应祥伯呆住了。照例应祥伯押完一次宝就要拔腿溜掉的,但这次他破了例,为的并不是怕人家笑,而是要替洪阿大看风色,他怕洪阿大当真把钱输光了,连累着要向他借回家的盘缠,他想劝他一劝。
看堆的丢了一支香烟给洪阿大,他叼着吸了起来,烟熏得他眼睛眯拢。一根香烟还没有抽完,他赢来的又输出去了。
“洪阿大”,应祥伯轻轻地拍了他一下肩膀,故意低声问,“大嫂子病好了吗?”
在这输赢的关头,听到了应祥伯这不吉利的话,洪阿大就狠狠地往上翻了一眼。
“家里要穿要吃的”,应祥伯嗫嚅地说,“输光了喝风?”
“滚你的一溜腿!”洪阿大恶狠狠地擂了一下赌桌。
在众多眼睛奇异的探视之下,应祥伯红了红脸孔,他的心受到了刺伤,于是他挤出人丛,慢慢地走出赌场去了。
应祥伯刚刚走到临江转弯的地方,他看见有一队拿枪的兵在黑暗中迎面赶来。
“干什么的?”带头的兵把枪头上的刺刀向应祥伯胸口上一指,厉声叱喝。
“我,我,我看戏回来的。”应祥伯在星光下抖擞着稀疏的白胡子。
“老不死的,戏早散场啦,还不赶快回去,你可知道今晚不安稳?!”那个兵用力推了他一把,他差一点跌进江里去。
应祥伯站稳了脚步,在黑暗中迷迷糊糊地看见那队兵拐到赌场里去了。
洪阿大突然觉得人们激烈地骚动了起来。有些人已经在开始奔逃,他猛地抬头一看,赌场门已经给几个横着枪杆的兵堵住了,另外十几个兵一拥进了赌场,一边抢钱一边用绳子缚人,好像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叫:“抓赌的!”他警觉地弯下身子,从赌桌下钻到院子的角落,但他立即记起没有拿来自己的赌注,他忙着又回身到赌桌边,但一根绳子正向他的脖子上套来,他一慌,拔腿就跑,但门口的几支刺刀直指着他,他又往回跑,那个拿着绳子的兵不放松地追着他,他急得没法,一回身对准兵的脸孔上就是一拳,打得那兵在地上滚了滚,他立即跑到院子角落,蹿上院墙,跑掉了。
在院墙外他昕见墙内发出来的求饶声,枪托的敲击声,捆缚声。他喘了一口气,却不敢回木行,一股劲往石街上走去了。
在一家卖夜食的小馆子里,他要了半斤酒,几块豆腐干,于是一边喝酒,一边发呆。
夜的石街一片空寂,灯光所能照到的地方,昏昏茫茫。洪阿大眼睛红瞅瞅的,眼光发直,他好象突然变老了,鼻沟深深地陷下去,成了两条弧线,苦笑着,他的额头上也有了忧愁的皱纹。他不想什么,只觉得心里空虚,眼前渺渺茫茫,好象掉进一个荒凉的山谷里。
豆腐干吃完了,酒也喝光了,要不是卖夜食的老头子走前来说明要关铺子收夜,他还要呆坐下去的。
他摸摸口袋,一个钱也没有,他这才突然想起他的二十万元大钞全在赌桌上被抢掉了,他迟疑了一下,脱下上衣,苦笑着对老头子说:
“老伯,这件家当寄放给你,天亮我拿钱来赎。”
也不管老头子用惊诧的眼睛直瞪着他,他光着上身走出铺门去了。
洪阿大象脱了一层皮,轻飘飘地走在江岸上,江面上眨着几点渔火。一阵沁凉的夜风从江面上吹来,他的酒突然醒了一半。第一声鸡啼催着他迈大了脚步。
他摸黑回到木行里,看见大通铺和角落里发出一闪一闪的烟火头,当烟火头闪亮的霎间,他看见了那红光口的一撮稀疏白胡子。
“可是洪阿大回来了?”一个苍老的暗涩的声音问。
“唔。……”
洪阿大颓然地倒到通铺上。
应祥伯叹了口气,把烟熄灭了磕掉,喃喃地说:
“我以为你给抓走了呢!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大通铺上只躺着稀稀疏疏的水客,有的睡着了,有的还在低声议论。
“简直是拴猴子!”
“一总拴去了三四十!”
“打破铁沙锅看到底,我看底里藏的有鬼把戏!”
应祥伯烦闷得重又吸起烟来,在烟火的红光中,他的白胡子抖动着:
“阎王派判官,判官派小鬼,这叫做串着干!”
水客们有的狠狠地哼鼻孔,有的叹气。
“听说程老板跟镇长是拜兄弟。”
“一个妈,两个爸,一块烂肉滑下来的狗杂种!”
洪阿大一声不响,直挺挺地躺在通铺上,眼睁睁地望着被朦胧的星光镀白的亮瓦。他想起他的寂寞的山乡;想起他那用树皮搭盖成的家;想起扶着拐杖、背着竹篓、白发萧然、终天在山林里捡烧的他妈;想起害黄病的妻和吃不到乳汁的孩子。当他离家的时候,只剩下十天八天的包谷粮,他妈曾再三叮咛他买担杂粮回去糊口。但是二十万水力钱轻轻地在赌桌上漂走了。如果真的是赌输了,他倒也心凉,可是被抢走的呵,他怎不恼恨?
洪阿大在黑暗中愁戚地皱着眉头,空着身子回去吗?眼看着一家饿肚子;只身在外漂流吗?又怎能舍得老母亲、妻和儿子!“狗不嫌家贫”,山乡虽然贫苦,便终归是他的出生地方,哪怕枝叶叉满天,根总是不离土的呵。外面的世界虽然大,但却怕人的陌生,狗恋旧窝,鸟恋故林,变鸟也得往回飞,变狗也得爬回去呀。
应祥伯还在吸烟,烟火头一闪一闪。于是洪阿大轻轻地从通铺上爬滚过去,在黑暗中望着应祥伯被烟火闪亮的皱脸孔,苦笑着说:
“我想跟你借点盘缠……”
应祥伯用力地吸着烟沉吟了很久,然后叹了口气说:
“我少买两尺布,把赢的万把块钱借给你路上买吃的吧!”
隔天天一亮,应祥伯就把小铺盖卷好了催促洪阿大上路:
“走吧,这里是个深潭,当心给水底的乱石绊住了。”
应祥伯挑着他的铺盖和小箩筐,先在街上买了几斤盐,一包洋火,几双草鞋、几把线香和两尺布。因为嫌价钱贵,论斤论两,比长比短,东挑西挑,一直到太阳出来丈多高,才买了十几个馒头作路上的干粮,出了孙家埠,上路了。
洪阿大草鞋穿了洞,拖拖沓沓的很不舒服,他索性丢了破草鞋,光着脚板赶路。照说他应该挑担杂粮回去的,但是应祥伯借给他的万把块钱,买香烟就花去三四千,剩下的钱只能在路上喝喝稀饭。他挑来的是一个空洋铁箱子,挑回去的还是一个空洋铁箱子。
在离市镇里把路的一个碉堡旁边,一个头上包着血布的兵正跟一个拿枪盘查行人的岗兵在树荫下赌骰子。
“喂,那哪里去的?”那个岗兵把骰子装进口袋、提着枪走了下来。
“我们是撑木筏下来的,回泾县去。”应祥伯显得很驯服,停住了脚步,惶惑地捻着稀疏的白胡子梢。
岗兵一手抓去了应祥伯小箩筐里的两尺灰布:
“你这是哪里弄来的?”
“买来给我孙子缝褂子的。”应祥伯胆怯地说。
拍的一声,岗兵给了应祥伯一耳光:
“妈的,买军服布,昨夜有个逃兵刚刚偷走了这样几匹!”
岗兵一边骂,一边瞟着洪阿大,洪阿大吃惊地一怔。
那个头上包着血布的兵好象发现了什么,狂奔了过来:
“就是这小子,就是这小子,昨夜抓赌,他一拳把我打翻的!”
洪阿大吓得把挑子一丢,拔腿就跑。
那被打伤的兵踢了一脚洪阿大丢下的铁皮箱,空空地在地上滚跳。他立即追上去。
那岗兵也提着枪在后面狠命地追。
应祥伯趁空子偷偷地跑到一片荒坟堆里躲藏起来。他看见洪阿大骠快地往前飞跑,但忽然给什么绊了一下,仆倒了,那受伤的兵追前去了。一个早晨出耕作的庄稼妇害怕得丢下锄头远远地跑开了,洪阿大骤然从田上抓起那把锄头,一个鹞子翻身,就给了那兵一锄头,打得那兵踉踉跄跄地跌进路边的一条沟渠里去。洪阿大撒开锄头正想继续往前跑,突然噼的一声,岗兵枪上一冒烟,洪阿大就倒下去了。
枪声一响,碉堡里就跑出来几个兵,那岗兵带着他们把掉进沟渠的伤兵抬了回去。
但应祥伯终于被搜索到,象只老山羊般的拉出了荒坟堆。当天上午就被押进镇公所的拘留所。
拘留所里拘押了昨天晚上从赌场上抓来的水客们。
当天中午,镇公所一个个把水客叫出去验身子,孙家埠所有的理发匠都叫了来,一共三十二个年轻力壮的水客,统统给雉了头,然后用绳子连串着背捆了起来,由二十来个兵押进县城的团管区里去了。
应祥伯年纪老了,镇公所释放了他。他仍然挑着他的铺盖卷和小箩筐,但是心爱的两尺灰布是不见了。还有他身上剩下的十八万块钱也被扣留了,当作他的赎身费。幸好他的十几个馒头一个没有少,省俭点吃,是可以半饿着肚子赶回山乡里去的。
当应祥伯走出孙家埠,心惊胆战地走过那座碉堡以后,在大路上,他看见几个庄稼汉正在掩埋一个死人,路面上有一群苍蝇聚在一滩污血上。
应祥伯茫然地望着西斜的太阳,老眼里溢着泪,心想:“我怎样去告诉洪阿大的一家子呢?”
1947.9.29,沪三人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