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俊杰的故事
重庆 胡志金
民国时期投身武术并得到真传,而后通过自己琢磨并得以发展的四川前辈武林人士,我认识的只有吴俊杰先生。上世纪70年代末期,我有幸在重庆人民公园结识先生,即被先生为人豪爽所感动,当即拜师于先生门下。
吴俊杰先生,四川巴县人氏,他不仅精武术,有文化,对中国武术还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这在我接触的前辈武艺人中是不多见的。抗战时期,从全国各地到重庆的武林高手,有北京的丁八爷、天津的张镇中、湖北的吕紫剑、河北的蓝伯熙、陕西的张腾蛟、成都花会来渝的江湖人称小罗成的马保,武当、峨嵋、青城弟子比比皆是,当时的重庆真是繁花似锦。这个期间的重庆武林,主要融汇了来自北方武术的各路精英,使得各种各样的民间武术开出了绚丽的花朵。四川土著的武林,让我深深地感受到了中华武术的博大精深。
上世纪40年代,先生正值青年,平身喜爱武术,便投身在中央国术馆张镇中门下,习练北方武艺。先生经历过新旧社会武术的对比,见过太多武林前辈的故事。因此,先生不仅能说出一些英雄的出处,而且在深刻的体验中感觉出自己对武术的认识。我时常去先生的家,那时先生的老伴尚在,对人极热情,每次去都打蛋下面,并双手给你端上桌来,让人倍感亲切。先生却在一间小小的屋里教练功夫。先生拳脚很重,冬天穿一双翻毛皮鞋,踏在水泥楼板上,空空作响。先生出手也重,掌拳齐发,进退自如,躲闪极讲分寸。
我观察过先生的一双手,尤其是出拳的右手,拳背和指骨间平平整整地一层老茧,已经完全看不到血色,皮色驳杂。武当拳讲究的是浮沉吞吐,挨肩挤靠,斩踢翻飞。对这些老祖宗传下来的拳谱,先生很是看重,经常挂在嘴上,并亲自演练,力求做到言传身教,一丝不苟,动作标准。其实,先生最厉害的却不是这些皮毛功夫,他常常说,什么人能打,什么人不能打,一句话,就是你为什么要学打,打是什么,打哪里,怎么打?先生每每谈到这里就笑而不语。过了好久才缓缓地说,习武的人是一定要读一些兵书的,看一看《水浒》《三国演义》很有好处。一个对中国历史完全陌生的人,是不可能练好中国武术的(先生常称武术为国术)。先生说,中国人对飞檐走壁很感兴趣,经常有人问是真还是假?讲到这里,先生回忆到了一个人,说这个人就是江湖人称的草上飞,武林中的锦臣子。锦臣子是四川涪陵县的一个大财主,早年拜在高鹞志门下学艺。明末清初,天津打百日擂,擂台上人头攒动,台下数千观众屏息凝声,只见高鹞志飞起一腿,把那个红毛牛踹个踉跄。不待回身,高鹞志反手把红毛牛双臂夹住,大叫一声 “嗨——也”,红毛牛人影飞出,从擂台上扑向观众。高鹞志夹住红毛牛两条胳臂,一纵身,脚尖点着观众头颅一路疾走。看见斜旁一座民居,高鹞志再一纵,便跳到房顶上疾步如飞,射出了重围。这不是传说,是流传在中国武功中的真实故事,传到今天依然是如此,一点没走样。前辈武林好汉讲,练达摩易经筋是可以承重汽车的,金钟罩铁布衫就是练的达摩易筋经。金钟罩可以用刀砍。最初是源于道家,然后经佛道传人武当。武当不显山露水,却有极其惊人的内家功夫,中国民间传的最奇的是飞檐走壁,其渊源仍出于武当。中国武术真正有价值的是内功和字诀,字诀在武当门中有极其深厚的讲究。先生告诉我:“提水上房、汽车压肚、头撞石碑、刀砍腰肋等等,这些都是有字诀的。”嗣后,先生又笑笑说:“旧社会,男的梦见黄花女,女的梦见少年郎,老师是要打板子的。现在,这些都成了现实,有的老师也欢喜女娃儿了!”时代变迁,是由不得人的,中华武艺代代相传,讲究的就是绝情欲,断女色,实际上那是说书人的艺术罢了,真正能在江湖上做到“坐怀不乱”的武林人恐怕没有。先生撑了撑床沿又说:“贵在坚持,不要散劲。”最后我要离开时,先生拉着我的手说:“武当字诀,我知道的有两个字。你记住了,就是嗨——啊。嗨是贯气,扎一下,数八,每喊一下扎一口气,劲道就在也字上。”就在我默默地记下他的这些话语的当晚,先生安详地躺在病榻上辞世而去,享年八十有七。先生一辈子崇尚武术,崇尚江湖和背刀挂剑的绿林,内功极好。
再说飞檐走壁功,在武林则被称为“移步换形法”。先生告诉我,练此功须加铜瓦。铜瓦捆在小腿上,然后踩箩筐,再然后捆着铜瓦跳石梯。这当中最引人注目的仍然是字诀。练“移步换形法”要观师默像。即谁是你的老师,你就在练的时候记住他的音容笑貌,久而久之,你就自然地潜移默化。功夫练到一定火候,你就可以一步一个台阶提着水桶上房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亲见一位武林高手上房。高手姓李,叫李德明,家住重庆萧家凉亭8号。他练过三元门和峨嵋,最后投身武当。那夜微微月光,在重庆南岸真武庙,德明身着108扣青底白口短打衣,头缠旧时青布英雄巾,黑绸灯笼裤。一阵小跑之后,前脚尖刚刚触到红墙,后腿已蹬上墙顶,手儿挂着瓦沿,再蓄力一纵,一双青底宽帮厚底鞋,已越上房背。从助跑到飞纵,再双手搭上红墙庙廊,前后不过须臾之间。我想这大概就是真正意义上的飞墙走壁了。然在民间流传或在茶楼酒肆传说的这种功夫,是附会了许多传奇色彩和个人想象的,更多的是中国书剑英雄的口头传说罢了。武当武功是一代一代相传下来的。高鹞志传下的功夫有大小洪拳、燕青拳、四门捶、炮捶、梅花拳、七拳、关东红、月大刀、万便铲、金枪、霸王鞭、鞭王锤、鹰爪、九连环、百九拳和罗汉拳。
张腾蛟传给重庆李德明之后,李德明于90年代曾捧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张腾蛟九十寿辰时与弟子们的合影。李德明当时还是学生,着学生装站在张腾蛟身边,时间是1963年12月。张腾蛟身穿棉布长衫,头戴瓜皮帽。还有几位同道我不认识。1963年,海灯法师到重庆罗汉寺表演二指禅,与李德明交手,海灯法师腰上被李德明一式倒尖腿踢中,在重庆武林传为神奇。如今,李德明已是六旬老人,常常有人在夹竹林里窥见他练功走拳。月上中天时,只见德明将一口柳叶单刀抡得飞旋,雪亮的刀片将蓝澄澄的草露穿透,劈、砍、抡、撩,无不显露出中华武当功夫的仙风道骨,令人击掌叫绝,啧啧称奇。此后,我再未见到过李德明先生。我们在那次分手时,德明说的那句话,我仍然记忆犹新。德明说:“四川的中国功夫好多都是从北方来的。”
武当内功的很多地方运用了浮沉吞灭吐、挨肩挤靠、斩踢翻飞,蓄内气于丹田,发劲道于股掌。武当轻功就是在这些要领的基础上,更深入到了武术的精髓,纵跳于庙廊瓦楞之间,创下了许多可歌可泣的传说和故事,于是,这便有了在中国民间的“凌波渡水,踏雪无痕”之美谈。
先生曾在现今的重庆人民公园见过的草上飞(旧时称后世坡),系四川涪陵县农村一大财主,一直在重庆做布匹生意。相传,草上飞早晨从涪陵出发,一踏上行程便是一路飞奔。有人见过,草上飞在蜿蜒的山路上疾走,两脚不点地。有人见过草上飞有一年春天甩开大步在田间的秧苗上飞奔,见者无不惊讶至极。草上飞的故事越传越奇,愈传愈神。事实上,传到老百姓耳朵里早已走了样,真实的成份少了许多。地球上恐怕还没有这样的功夫。然而,中国的老百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因为这实在是中国功夫的过人之处(其实这无疑是自欺欺人)。吴俊杰先生就曾多次说过,这实在是中国人的悲哀。1942年7月,吴俊杰先生经人指点,说石头栏杆边上站着的就是涪陵草上飞。的确如此,草上飞是一个人到重庆来购买布匹的。先生见他三等身量,体形短矬,面目清癯亮人。那时,先生也正是好战的青年时代,便斗胆趋前询问。不料被草上飞婉拒,说先生一定是认错了人。先生只得退下,远远地望着草上飞,观赏他的一举一动,只见那人机敏过人,两眼放光。此时,蓦然间与先生二目相对,令青年时期足有一身武艺的先生心悸胆寒。
先生曾请教过几位“移步换形法”前辈,之后便有了自己的想法。既然古人能琢磨出移步换形法,我为什么就不能把它研究更深入呢?于是,先生便开始对字诀功夫作深入研究。工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一个梦寐以求的清晨正欲起床出门练功之际,忽见纸糊的窗前一道红光闪现,一位顺眉老者对先生说道:“年轻人,你记住这八个字:空、王、吃、口、泰、山、流、连。”言毕,未待先生回神过来,那道红光稍纵即逝。先生明白了,这就是古人说的久思必有灵火,这就是神秘的南宫门,从前是皇宫贵胄中的武艺镖客练的,民间极少流传。明万历十七年.黑衣镖客张雄飞从京城走镖到杭州,在河北承德五里村与一伙强人相遇。不幸的是,强中还有强中手,张雄飞与一强贼在林中对杀了七十二个回合,二十六个照面,张雄飞被一道红光骗过,只见那强贼在林间奔跑,在树上攀越,在树上飞奔。张雄飞看得惊恐万状。他知道,这就是民间传说的飞檐走壁功。张雄飞不再战,赶忙跪拜在那人脚下。那人对张雄飞也说了那八个字。直到吴俊杰先生1992年在重庆解放碑新华路483号去世,也没有把这八个字弄明白,倒是对中国武术的打法作了深入细致的研究,总结出了自己的体会:传其心,必抟其意;传其神,必达其意;达其意,必意在拳先。
有一夜,先生与我谈了很久,从中国的强贼功夫,直到今天武警的散打,先生都能说出一套理论来。先生说,一个习武的人,如不能阅读兵书,诵读三国、水浒,或背一些唐诗宋词,甚而懂得一些世界史、近代史,这样的话,你的功夫就不一定有长足的进步。先生还说,旧社会的武艺人对这些还是极为看重的,并非个个一味地叫打。先生说,真正的打是不能算功夫的。在今天,中国武术日渐西洋化的时代,想起先生的这些教诲,很受启发。有时,我静伫户窗之外,观师默祖于暗夜之中,很久很久。
先生去世很久之后我才听他人说到,而先生的老伴于他之前一年先去。邻居说,几个月前,先生死在床上硬梆梆的,是几个徒儿来收的尸,这些徒儿大都是农民。我不禁悲从中来,人的一生怎么会成如此之结局。第二年春天,我去了先生的墓地,在重庆陈家桥一处乡村僻野地,很清幽。先生一辈子在石桌边高谈阔论,讲习武艺,算不算一种操守呢?我在想,先生一辈子都在研究鸟儿,却不能像鸟儿那样在天上自由地飞翔。
(责任编辑 大江)
《武林春秋》出版
长篇巨著《武林春秋》,作为人民体育出版社重点书目,于今年2月初出版了。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尤其是改革开放以后,第一部对新中国武术发展历程的翔实纪录与珍贵的回顾。既具有历史价值,又具有启迪意义和前瞻性。
全书从“与武术结缘”,到“香港国际武术节”等等,共二十五章,基本上涵盖了新中国武术的传统与现代、继承与发展;既有武术推广试点,又有全国普查;既有武术挖掘、整理,又有发展、创编;既有制定武术发展规章制度,又有技术等级评定;既有国家提倡武术标准化,又有扶植民间积极推广;既有各项奖励制度,又有“武林百杰”评选;既有武术理论研究,又有创新探索;既有强调武术功能全面发挥,又有倡导武术健身和技击作用,等等。
《武林春秋》还包含了武术闯五洲,走向世界(包括武术外交,以武会友),以至各洲及国际武术联合会的诞生与发展,既总揽全局,又脚踏实地,稳步发展。体现了“武术源于中国,属于世界”的精确论断。
本由国家武术研究院前院长,中国武协专家委员张山先生主编,该书中许多事件和内容都是主编者亲历亲为的,因此它真实客观地表现了新中国成立以来武术的发展历程。其间既论述了武术发展的丰富经验,也反映了不足之处。全书共约七十万字,几百幅珍贵的历史照片,文图并茂,具体生动,亲切感人,颇具可读性,更具极大的收藏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