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身农民,却撑起了新发地的一片天
原标题《撑起新发地的北京农民张玉玺》
那年5月,京郊农村,夜凉爽而静谧。北京市丰台区新发地村一处空场却是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有15个本村农民正努力把这块15亩的空地用铁丝网围起来,拉来一车车焦砟在地上细细铺了,并搭建起几间单薄简陋的小平房。
带头的是一位中等身量的精壮汉子。汉子长脸,下颌角线条坚硬分明,眉毛浓郁高挑,一管高而直的鼻子端端正正立在脸庞正中间,将那双单睑的眼睛妥妥安置在两侧。汉子双眸中跳动着狂野的火苗,两片略厚的嘴唇显露出中国北方农人特有的憨厚,但紧绷的嘴角又宣示出主人坚强的内心。
此时此刻,汗水正顺着汉子的面颊、脖颈、脊背静静地流淌,流进脚下满是泥土的胶鞋,每走一步都如在泥泞中跋涉。多日来的辛劳早已让他疲惫不堪,原本浓黑的眸子布满血丝,却无法遮挡那激情的光芒。
汉子名叫张玉玺,时年39岁,时任北京市丰台区新发地农工商联合公司农业经理,后任新发地村党委书记,现任北京新发地市场董事长。他所领导的北京新发地市场今天员工达2000多名,占地面积达1680亩,2019年交易额为1319亿元,承担着北京市90% 以上的食材来源,是3000万人口名副其实的菜篮子、果盘子。33年来,新发地市场不仅从北京三四百家市场中突围而出,而且交易额稳占中国农产品市场第一把交椅长达17年。长久以来,这个亚洲第一的农产品批发市场,一直谜一般吸引着世人的关注、研究和思考。
人们一次又一次把目光投向新发地市场起锚的那个初夏。
三个“15”
那是1988年,中国改革开放的第九个年头,中国特色市场经济正在改革开放总设计师的带领下跌跌撞撞但不屈不挠地勇往前行。每一个中国人都壮怀激烈,都在家国天下的宏大叙事中寻找着属于自己的人生坐标点,并满怀信心地为之奋斗着。
就像这劳作中的15个人,辛劳至极、疲惫至极,但没有人叫苦,更没有人停下脚步,反而不时有欢笑声撒开,冲撞着北方初夏干燥而生机勃勃的空气。
“玉玺,等咱这个菜市场建起来了,咱们种的菜就不愁卖了吧?”
1991年8月领导集体
“玉玺,听说人家北太平庄那个菜市场发展得特好!你说咱这菜市场行吗?”
“咋不行?你们听我分析啊,国家现在彻底告别农产品统购统销,咱丰台区以种菜为主,又守着城里那么些吃饭的人,咱还有原来自发的菜市场做群众基础,这就叫天时地利人和。只要咱好好干,准成!”
那真是一个狂飙突进的年代,每个人心中都燃烧着追求幸福生活的熊熊烈火。
不远处,千年古城大北京还在沉睡中,这座城市不知道,一个与它的未来发展休戚相关的新生事物正在破壳而出;昏睡中的新发地村的老少爷们儿不知道,一个将改变他们和他们子孙后代命运的新生产业正在诞生;全世界都不知道,中国未来农产品交易平台航母的掌舵人已驾驶着他最初的小舢板,起航了!
时间再倒回去3年。1985年,北京郊区农民被时代挟裹着进入市场经济。土地包产到户,点燃了农民对土地最原始的热爱,他们把汗水密密仄仄洒进脚下的土地,土地回报以丰硕的果实。这些鲜艳欲滴芳香四溢的果实吸引了大批“二道贩子”从北京城里蜂拥而至,低价收购,然后运抵市区加价出售。
渐渐地,在新发地村十字路口,一个蔬菜交易的自由集市自发形成。
每天,凌晨3点多,这个自由集市便人来车往,讨价还价地喧腾热闹起来。这份热闹每日总要持续到早上八九点钟。
这样一来,农民卖菜倒是方便了,可苦了附近的居民。喧嚣吵闹不仅让他们无法安眠,每日散市后满地烂菜叶、垃圾更让人不堪其扰。而且,早上八九点钟适逢出行早高峰,自由市场的存在严重阻塞了交通,使经过此地的公共汽车寸步难行,市民怨声载道。身为村干部的张玉玺受命去清理取缔这个自由小集市。
可是,张玉玺他们今天清了,明天菜农菜贩子又来了。这边清理了,人家换到那边接着交易。这种现象竟然持续了3年。有一次,一位老菜农扯着张玉玺老泪纵横:“玉玺,咱都是一个村的,我家的情况你最清楚。老伴有病瘫在床上,孩子要上学,全家就指望我一人干活挣钱。我要是把菜拉到北京城里去卖,早上天麻亮就得走,晚上天黑透了才能到家,一去就是一天,地里的活谁干?家里的病人谁管?你不让我在这儿卖菜,就是不让我们一家人活呀!”
1993年全体职工参观农展馆
老人的话臊得张玉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张玉玺扪心自问,我是党员,又是村干部,本该设身处地为村民着想,怎么能这样简单粗暴地处理问题呢?
既然村民如此需要一个菜市场,我们就正正规规办一个,不行吗?
张玉玺马上向村总支汇报了自己的想法。他的想法很快得到批准。在张玉玺带领下,村里凑了15万元钱,15个人在15亩地上开始建设新发地蔬菜批发市场。许多年后,许多人都在问同一个问题,为什么是张玉玺?为什么是新发地?毕竟,张玉玺是一个只读到初中的农民;毕竟,中国有4000多家菜市场,每年有上百家菜市场开张,同时也有上百家菜市场消亡。
新发地村原支部书记张存英是这样评价张玉玺的:他有想法,胆子大。土改以后,我们历届村党委班子顶多想着能带领大家图个温饱,到他这儿,新发地才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大发展。新发地村能有今天这个样子,张玉玺是头一份大功臣。
今天这个样究竟是什么样?
作为一名记述者,2019年,我第一次走进新发地,就被惊着了。车子行驶在宽阔而忙碌的马路上,满载世界各地农产品的大大小小的运输车辆穿梭其间,一栋栋冠名为“湖北厅”“海南厅”“山西厅”“甘肃厅”……的交易大楼鳞次栉比。在这里,你几乎可以听到全世界各种语言,更可以吃遍全世界的农产品。
公司的发展,也带动了新发地村全面建设。村里有汉龙货运中心、长途客运站、京新酒店等20多个企业实体,村固定资产70多亿元,每年村集体收入可达10亿以上。
再看生活区,整齐漂亮的住宅小区、姹紫嫣红的海子公园、软硬件过硬的新发地小学、时尚高规格的娱乐购物中心,这里的一切与北京市区并无二致。老有所养,少有所教,青壮有所为,作为世代和土地死磕,世代祈求温饱却难得的中国农民,还有比这更美气的生活吗?
当我乘坐的车子连续穿过新发地村20道高耸的大门,迎农门、新农门、神农门、惠农门、强农门、益农门、裕农门、喜农门、亲农门……这一个个名字中饱含的深情、蕴含的理想,竟让我热泪盈眶。
我知道,我将穿过这一道道大门,走近一个人,走进一个村庄,洞悉一段中国农民与时俱进追求自我解放,与命运抗争的雄壮史诗。
走进新发地市场办公区,我再一次被惊到了。主楼坐落在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小院里。楼体陈旧,外墙没有任何华丽修饰,门厅狭小低矮,没有吊灯,甚至连一张沙发都没有。拾级而上,抵达董事长待客的小客厅,更是简陋到我以为走错了地方。
那是一间不足15 平方米的狭长房间,一白到底的四壁,一组廉价布艺沙发,几张同样廉价的小茶几,暖气管道就那样毫无装饰地公然横在屋顶,房间里唯一的装饰是镶嵌在玻璃框里挂在墙上的有关企业精神的文字。毫不夸张地说,我去过的最微不足道的小企业的会客室也不至于寒酸至此。
关于这份寒酸,张玉玺的秘书是这样向我解释的:“这也正是新发地市场企业文化的一种展现,董事长这个人特别务实,他说简单的办公环境,才能让我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办事和服务上。在我们企业里,上行下效,简洁的办公环境是新发地市场的一个普遍特征。”
正和秘书说着话,张玉玺推门而入。已经70岁的他身体灵活,面色红润,笑容真诚,带着他这个年龄人特有的慈祥,似乎缺了点“刻板印象”中叱咤风云的商界大佬惯有的霸气,倒更像一位和善的邻家老伯。但当他与我握手时,却传递给我一种强烈的这个年龄的人少见的坚定感和力量感。
那个午后,我与老人聊了很多,跟着他的叙述,我徜徉在他那五光十色发人深省的世界里。
农民利益
1949年10月10日,张玉玺降生在新发地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户家。那是新中国成立第九天,这意味着,作为共和国同龄人,他的命运必将和这个国家的命运紧紧交织在一起。
家中兄弟姐妹六人,在重男轻女的中国农村,长子张玉玺所受父母宠爱仅从两件事便可窥一斑:母亲以母乳喂养他长达6年,父亲一生竟未动过他一根手指头。严师出高徒,慈母未必出败儿。张玉玺虽备受宠溺,但并没有一丝被惯坏的痕迹。勤劳、简朴、善良、懂礼数,张家大小子在村子长辈眼里,那妥妥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等在好孩子张玉玺前面的并非人生坦途。初中毕业,赶上文革,张玉玺升学无望,回家务农。1970年,21岁的张玉玺应征入伍,穿上神气的海魂衫,成为一名海军战士。军旅6年,张玉玺学雷锋、学王杰、学欧阳海……整天做好事不留名,又特希望首长知道。终于有一次被连长发现,并在全连大会受到点名表扬,张玉玺激动得整整半个月睡不好觉。
2015年7月11日, 2015年度中国农产品品牌高层研讨会在新发地会展中心举办。
好孩子成长为“毛主席的好战士”,命运女神依旧不肯青睐他。因为伯父有“政治污点”,张玉玺在部队错失入党提干良机,6年后,脱下军装,怅然返乡,重新做回一个农民。
此时的张玉玺已经27岁,他突然顿悟了:人争不过大时代,可立足现实做最好的自己,也是不屈不挠的抗争。既然命运非要把农民的标签钉在我身上,我就努力做个好农民吧。
好农民张玉玺在回村第二年实现了梦寐以求的政治追求:入党。相继担任村里的放映员、统计员、渔场场长、车队队长、科技大队长。彼时的中国,正唱着春天的故事,踏上改革开放的新征程。新发地菜市场就是张玉玺审时度势,拥抱时代的产物。
1988年5月16日, 占地15亩的新发地菜市场开张了。
2019年7月,在林西县扶贫种植基地
516,取义“我要顺”。对于办市场,张玉玺心怀忐忑,就像他的祖辈世世代代祈祷风调雨顺那样,他也在心中向上苍祈求这个菜市场能发展顺利。那个年代,中国农民就是这样,开始艰难但坚定地走进了风云激荡的市场经济。
村民们奔走相告,村里老人们都说:“玉玺这孩子到底是咱看着长大的好孩子,为咱农民着想,有良心呢!”一传十,十传百,周边村民甚至河北农民都蜂拥而至,新发地菜市场一扩再扩,翻过年头已经占地100多亩了。
越干事,事越多。随着市场逐年扩建,征地、贷款、争取政策,一只只拦路虎杀到张玉玺面前。别的也就罢了,最难的当数征地,因为面对的都是跟他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乡亲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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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文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