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 • 征文展示】夏桐柏作品 | 听涛沱江,凤凰幽情长
西散原创主编手册——梅雨墨香
2021“我心中的凤凰”大型征文展示(078)
那是两年前秋月的一个日子里,我风尘仆仆数百里,驱车来到了古为五溪蛮荒地,今已一朝华丽转身的凤凰古城。曾有人说,去湘西,不能不去凤凰,那里不仅有秀丽的风光和独特的风情,还有长眠在沱江岸边的一代文学宗师沈从文先生的一缕文魂贤灵。而我更犹感沈从文先生将山里人原始的淳朴,和自然的人性,用他的精描细琢之笔,升华成充满了民族理想的精神和人生信念,成绮绘湘西风情的独特一帜。因之瞻怀沈老先生归泉之栖,成为我此旅古城的行程之始。
沈老先生的墓地位于古城东郊、沱江南岸的听涛山上,墓地周围丛林掩映,清幽谧宁。不远处岩崖底下沱水拍岸,烟云袅袅,浮华流光;秋水浪涛声应和着山间林涛声,使得墓冢冥空上涛音铮淙,不绝于耳。睹景思缘,尚记得沈从文先生历来于盛作中,最是钟情那“睹目为青山绿水”的湘西风光,甚是向往那“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的田园之畔,更于他多少年来,不管身处何方,耳朵里听到的依然是那湘西的一涛涛水声,一嗓嗓拉船调,一号号牛角音,让他笔下从来就流淌着的故土乡愁,还有那儿女情长的深深眷恋,总是如那弥漫着湘西情怀而缓缓掠过的河流。唯冀望在春夏秋冬四季轮回的这世外桃源里,尽显宁静、安祥、和谐,不再有令身心疲惫的纷争,不再有曾经萦留身边的那一丝薄薄的凄凉……
盈盈沱江岸,秋至风霜繁。褐黄色的落叶蝶飞飘零时,我缓步登临象征着沈老先生86年一生曲折艰辛人生路的86级台阶。简朴的墓园里没有任何形式的墓冢,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墓碑,却孤立着一尊据悉从南华山上采下,约有六吨重的天然五彩玛瑙石而耸为墓碑,或许这也似在彰显沈老先生—生奉献文学,而作出的犹重徽累盛的鸿彩贡献吧。先生的骨灰在二十年前葬回听涛山时,即将其一半埋在这块玛瑙石下,另一半却是随着沈夫人张兆和女士于四年时间里,在先生骨灰盒和遗像前奠祭积存的一背篓干枯的玫瑰落花,一捧捧撒入了沧流不息的古老沱江,让一瓣瓣还氤氤着的心香,随着沈老那一缕缕魂髓,恋恋地依荡着一波波雪浪似的清流,伴着一颗伟士的炳灵悠逸远去。
兀立墓地的玛瑙石碑牓正面,镌刻着沈老先生自书的一生淡泊名利之碑铭: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在碑榜背面,印刻有沈夫人胞妹,时任美国耶鲁大学教授的张充和女士撰写的挽联:“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碑联以露尾诗四句中的最后一字结句:“从文让人”,简洁精辟的阐释了沈从文先生生前从来就秉持的谦谦君子风范。
而在离玛瑙石碑座侧后方并不怎么显眼位置,还有一块镌刻着沈夫人张兆和女士,写于沈老先生离世七年后出版的《从文家书》“后记”里的一节文字。在这一段节录刻于碑上的辛酸字句里,充满着她对丈夫满满的愧疚,“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所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太晚了!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理解他,从各方面去帮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决!悔之晚矣。”
元好问在《雁丘词》里“问世间情为何物?”衷心以“直教人生死相许”,我以为在张兆和女士与沈从文先生的一生情爱间,其最哀莫过于直到人终其一生才开悟……
沈从文先生曾自述《边城》一书里的主人公翠翠的艺术形象,就是源自于曾经遇见的“绒线舖的小女孩”、青岛崂山的“一个乡村女子”和“身边新妇”夫人张兆和女士,是以这三个原型合成后创塑出来的。而书中对“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一对眸子清如水晶”的描述,并将女主人公美以湘西碧翠的篁竹之色而名之为“翠翠”,那笔底下流淌出的清丽形象和美好情愫,正是他浓情刻画的挚爱夫人“黑牡丹”。
先生性格内向、细腻且多情。他爱张兆和,爱的刻骨铭心,他于君子好逑的追慕中,在情天爱河里蜜语涟涟,“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此时虽然他们还是师生,但沈从文面对这名令他迷恋得七荤八素的校花级女孩,已然在一封封的情书里,倾吐着“在青山绿水之间,我想牵着你的手,走过这座桥,桥上是绿叶红花,桥下是流水人家,桥的那头是青丝,桥的这头是白发”那恋侣爱俦间的浪漫情丝了。
张兆和是民国“合肥四姐妹”中的老三,她们当时的名气或可与“宋氏三姐妹”齐名。但沈从文看中的并不是名气,而是不可救药的爱上了这四姐妹中,乳名“三三”的这个才貌兼优的姑娘。整整四年间,沈从文不间断写给张兆和的情书纷飞如雪片,张兆和亦并不为之所动,甚至将他列为梦恋“天鹅”的“青蛙13号”。可沈从文仍固执地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深情,执着地坚持着即使是弱水三千,也只取这一瓢饮的执念。四年里,他等她,等的是肝肠寸断,一如《边城》里描述傩送以湘西那种特有的“马路”歌唱求爱方式,孤零地站在山头上,攒着劲儿唱山歌,孜孜以求翠翠的婚配允诺。先生正是因为坚定的明白三三会来,所以也才坚贞不移的痴痴等待……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好女也怕缠郎,四年间持之以恒的苦苦追求,沈从文终于等来了张兆和于深情融化后的冰心:“我虽不觉得他可爱,但这一片心肠总是可怜可敬的了”。出身名门望族千金的张兆和此时的应允,只是因为感动,而自认为是纡尊降贵的下嫁,骨子里仍是存着自以为的高贵意识;而祖上也曾是清廷封疆大臣的寒门才子沈从文,却还是一如既往地谦卑自詡为“乡下人”。虽然他抱得了美人归,却还是未赢得美人火热炽爱的那扇心扉。
沈从文先生将所有的爱与美都凝聚于“翠翠”一身,缘为笔下的她就是自己妻子的化身。天性浪漫的先生,于婚后依然沉溺于文学创作,甚至在著作等身,名满中外之时,张兆和也并没有仰慕于他,却是蜕变成了一个操劳生活的“油腻女人”,全无了当日的女神气质。随着两人在生活上越来越频繁的争执,已然形成了浪漫志趣与柴米油盐的对阵,有情饮水饱,于两人成了最大的笑话。在妻子这里得不到情感珍爱和才情敬慕的沈从文先生,终是于不自觉间,精神出轨于一名早就仰慕他才气的文学女青年,先生在这名女子那里似乎得到了一种被认同、被重视的精神上的满足。他手把手地将这名女孩引入了文坛,却为逐渐升温的情感埋下了危险的种子,不可避免地演绎了一段仅止于凄美的文眷意恋。
先生还是对此时已始萌芽的婚外感情心路,怀揣起了一份忐忑内疚的心情,因为这毕竟有悖于他慕恋张兆和的初心,也有违他致力经典创作的文学理念,他不能陷入被道德谴责的地狱。先生在流言风传之前选择了向妻子坦承心迹,释其精神出轨的初衷,只是为求显示自身魅力的砝码,只是希冀唤醒他的三三给予他期望的情感回应,以乞得到妻子从未给予的理解和认同。但是他的“坦白”却是换来了相反的走向,清高的妻子不仅没有理解丈夫冒大不韪“出轨”的意图真相,遽然间,却更加激起了原就十分优秀的她,一时难以抑制中烧起的怒火,最终憤恨且伤心、痛苦地回了娘家,开启了他们长达四十余年的分居生活。即使后来也有过短暂的聚合,终因张兆和认定丈夫是“忘恩负义”,并及各种因素而没能谅解丈夫。然而即便是在文革中潦倒窘困的日子里,面对妻子长时期的冷漠和决绝,沈老先生在咬紧牙关中仍坚持的动力,却始终都还是寻求他一生衷爱的妻子的谅解。
先生又开始给妻子写信联系了。他有时欣喜地像一个老小孩样,喜极而泣的和亲友分享偶尔收到妻子难得回信的兴奋。他可是痴心殷盼地等待了他的三三大半生啊。而张兆和此时间却仍是放不下心魔,她在徒使沈老先生于心酸中与孤独清冷相伴的同时,也在继而延续着自己备受煎熬的痛楚日子。她在婚姻中的清高与冷漠,障碍了两人本应甜蜜的幸福生活。
沈从文先生将魂牵梦萦对妻子的思念,都融进了一如《边城》里的翠翠,《三三》里的三三,《长河》里的夭夭,这些由心底里构思的美好人物塑造中。地老天荒,此情不泯,先生此生给他的三三累写了难以计数的如“我喜欢你,像风走了八万里,不问归期”这样柔情戚戚的情书,这样的爱情虽然卑微,却也爱得深沉,爱得浓烈!就是在沈老先生弥留之际,他拉着妻子的手,说的最后一句遗言却仍是歉疚的心声:“三三,我对不起你”!如果不是深爱,有人能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还会将几十年间未有放弃的自责看得如此深重吗?问世间又有几多男子能做到燃情如此?又有几多男子能做到如此专情专守?
他一生都在等,等他的三三融化她心中坚封的冰雪的那一天,等他的三三终能像他笔下《边城》的翠翠那样,俏然地把他像“心上人傩送”那样放在心尖最柔软的地方,静静地守候在那尽历人生风雨的渡船上,固执地等着他登船荡桨,携手并肩划向风雨人生最后的彼岸……这一天,沈从文先生终于等来了。浩劫过后,也已是步入晚年的张兆和女士,带着对丈夫难得的理解与宽容,带着对丈夫几十年不懈坚持的坚守与对自己心灵的冲击,她的那一丝柔软终于荡开了浸扰她几十年的心魔,回到了沈老先生的身边,慢慢开始了与丈夫享受最后只剩十年的甜蜜婚姻生活,偕伴先生幸福地走完了迟到的晚晴黄昏恋。直至十年后,她日夜痛楚地守护着病榻上那个一直将自己作为女神和精神支柱,此际行将油枯灯尽的先生,痴痴地看着他在他标志性的温和笑容中,安祥地溘然长逝。
“作为作家,只要有一本传世之作,就不枉此生了。他的佳作不止一本。越是从烂纸堆里翻出他越多的遗作,哪怕是零散的,有头无尾的,有尾无头的,就越觉斯人可贵。”这是张兆和在沈从文先生身后,为之整理《从文家书》遗稿时,情动憾书“后记”中的一段文字。唯只叹直至当两人已然阴阳相隔之后,张兆和才蓦然有了击节赞赏夫君在文学上极具天才造诣的钦佩贞情;才俯然有了对夫君来自三个民族之后的“贵胄”家庭,却始终谦称“乡下人”的敬佩衷情;才嘅然顿悟夫君几十年坚守慕恋不变,并将自己在他笔端下化为心中女神的感佩闺情;才剧然理解了夫君几十年孤苦间不改初衷,屈辱间不移风志的景佩高情。然而等到醒悟终知迟,外头的人再怎么长叹,里头的魂灵却是再已无从回应了。
我伫望听涛山,凝听沱水声,透越霜岚烟,这湘西蹻蹻青山虽荒僻峥嵘,却因原始纯真、苍秀丰厚,而翠微秀映着凤凰古今烟火人家。这千年漭漭沱江虽无黄河长江的恢弘壮阔,却也以源远流长、清浸秀澈的泱泱水流,润泽了一代文学宗师的椽笔之毫,才有了沈从文先生笔下谱出的那百年绝唱的湘西山水风情华章。这倒影在沱江水里的吊脚楼,玉镜里荡漾的是骄具民族风韵的窈窕身姿;孤零孑立于水中的伶仃木柱,托起的却是边城一段艰辛沉重的历史;而展翅欲飞的翘檐凤凰,恰是古城人民自古就传承敬奉的一片心念。
兀立于北门城楼下沱江水中的一列石破跳岩,还在久远的年代里就一直是古城人出走山外,回归故乡的主要通道。它承载着凤凰人胸怀天下,走出古城,走出湘西,走进山外世界的豪情壮志。沈从文先生或也是从这列跳岩上,以湘西青山为脊梁,以沱沅酉水为血脉,以武溪细波滋育的那份湘西情怀,走向了他毕生为之呕心沥血唱响湘西、颂文祖国的文学创作之路。
正如先生孙女沈红奠在故居里的祭文中写道:七十年前,爷爷沿着一条沅水走出山外,走进那所无法毕业的人生学校,读那本未必都能看懂的大书。他也写了许多未必都能懂的小书和大书,里面有许多很美的文字和用文字作的很美的画卷,这些文字与画托举的永远是沅水边形成的理想或梦想。”
沈从文先生以这种在湘西山水间就怀揣起希望的理想,用毕生心血凝成了一座永不坍塌的文化丰碑,站成了迄今为止一代代成长中的学子们仰崇的文学宗师,书下了古城凤凰里一抹永恒辉熠的人文风景。和煦的秋阳正洒满了这座江南百年四合院的天井庭院,一批批从远方慕名前来参谒的人们,不仅只限于沉醉在凤凰的旖旎风光里,他们更悦心亲瞻沈老先生故居里各种纪念珍品的风华,更喜沈老先生那笔端百流汇成沧海的滔滔妙句华章,将一摞摞清华的文化泉源引流四方,从而滋润起一个又一个溢彩流光的春天。
作者简介:夏桐柏,笔名听雨,湖北省监利市人,中共党员。现为中国现代作家协会、中国西部散文学会、荆州市作家协会、中国散文网、国际诗词协会会员;西散南国文学社编委、审核部副主任。作品散见于《中国散文家》、“西散原创”等多家文学纸刊和网络平台。曾先后在“李煜文学奖”等多家全国性征文大赛活动中获奖。有散文作品入编《中国当代散文精选300篇》等文集,著有个人散文集《走向远方》。
西散原创主编:梅雨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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