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秦皇岛:超七星柳江国际大酒店
地理专业和旅游管理专业的秦皇岛野外地质和景观实习无疑是辛苦的,户外翻山越岭,可能还要风餐露宿,加之前几届学生曾描述过那时住宿条件的艰苦,所以出发前我是有心理准备的。
乘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还是硬座,孩子们并不觉得辛苦。前半程欢声笑语,打扑克,吃零食。后半程蔫不拉叽,趴桌上,或歪在同伴身上打瞌睡。
车到柳江,还是深感意外。掐一下大腿,原来不是在看电影,更不是在做梦。
我们面对废墟,想象这里昔日的繁华,如同面对一位迟暮的美人,根据五官、身材和轮廓推想她曾经的美貌。
秦皇岛市抚宁县柳江镇原来有一个大型国营煤矿。煤矿倒闭后废弃了厂房、礼堂、浴池、商场、招待所,处处呈现繁华过后的破败之态。
近年小煤窑兴起后,加之山上采石,运煤和石头的卡车将马路弄得暴土扬长。我们一行三位老师加七十五位学生就在暴土扬长中来到了实习驻地柳江地质实习服务楼。这个服务楼被以前来实习的学生们戏称为柳江国际大酒店。
这栋大约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三层楼房原是柳江煤矿招待所,现在由房东以低廉的价格租下来,为各大学地质实习学生提供食宿。
由于多年失修,整栋楼呈现难以想象的陈旧破败。美人放弃了打扮,谁也拿她没办法。
黯淡的红砖墙体、灰色的水泥地面、赤裸的灯泡、油漆斑驳的楼梯扶手,陈旧的电线、拉绳的电灯开关、摇摇欲坠的门玻璃、生绣的门把手、坏掉的门锁、老式的布门帘、断掉一条腿的木桌、褪尽油漆的四角木高凳、吱呀作响的木床、被灰尘密封得不透一丝光亮的卫生间窗户......在在都令人怀疑这是否是住人的地方。
拖着行李走上二楼,细眼睛、短发的房东大婶儿围着细格子布围裙迎出来,一边指挥学生们进房间,一边嘀咕:“这么多学生啊,老师也没先来一个?”
她还真没拿我当盘菜。数年后带学生去北京实习,进颐和园时,收门票的大叔也如此说:“你是老师么?”我说:“当然是,如假包换。”
为了教育自家娃,同时也给毕业的学生一个纪念,我开始在微信朋友圈直播秦皇岛实习实况——再穷不能穷朋友圈嘛。
学生们在评论里说:“老师,超七星柳江国际大酒店还没变样啊!”
我说我住的是总统套房,马上有人评论:“从您住的房间的电视机看,是总统套房无疑。”
当然,墙角那台小小的老式电视机居然有影像,居然能收到有线电视!居然!
一位老同学看了图片,马上打电话来:“木良,我在秦皇岛有客户,给你订个好宾馆吧!你住的是什么鬼地方?简直赛非洲嘛!”
我回复他道:“这里有意思极了!这叫去得了苏杭,住得了柳江。你还没看我们的洗漱间吧,一会晒图,相当高大上,保证你瞬间穿越回童年,不收你参观费的哦!”
听从上届学生提醒,我带了床单被罩枕巾拖鞋,找到李月同学做室友,然后开始整理这个将要住上六天的房间。找室友也够难的,她们都不愿意和老师同住,嫌拘束。
走廓里处处欢歌,时时打闹,学生们在火车上坐了十二个多小时,一路风尘,却一会儿就从蔫茄子切换到鲤鱼打挺模式。
房间简陋到一间小小的屋子住上下铺八个人,没有电源,他们自带了插排,在走廓地上拉开蜘蛛网一样的电线给手机充电。行李都摊开在地上,用品五花八门。女生们开始敷面膜,男生们也不管天气凉,在洗漱间里用冷水“哗哗哗”洗头洗脚。
有人大笑:“上届学长们在朋友圈晒实习照片,还以为是P的鬼片呢,来了才知道是真的哎!”
又有人接过话茬:“让他们吓得以为有多破,结果来了反而很惊喜,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可怕呀!”
吃过午饭小憩一下就去爬附近的亮甲山。孩子们丝毫不觉得累,也不觉得苦,仿佛这世界只有新奇,只有惊喜。这样清洁蓬勃的青春,多么富于感染力。
跋山涉水的奔波中,来自浙江桐乡的瑶瑶还和通化的峰峰成了最甜蜜的情侣。多少浪漫的故事,会为一段旅程增添有如佐料般的滋味。
我们房间的南窗下,听得见鹅叫:“哎喔哎哎哎!哎喔哎哎哎!”是我童年时亲切熟悉的叫声,搅动一地阳光,说着现世的晴明平常,世世代代。
然后是鸡:“个个大哈哈哈!个个大哈哈哈哈!”我好奇,早上八点钟就下蛋啊,到楼后院子里去看。
楼门口拴着一只小黄狗,见了我仍然趴着没吭声。待我走近鸡窝,它腾地站走来:“呜呜,哼!”
我只好跟它商量:“我就是看看。看一下就走,好伐?好伐?”它听了犹豫一下,遂耷拉下眼皮,坐住不叫了。
走近窗下的鸡窝,看见栅栏里四只黄鸡,两只大白鹅。后来我果然吃到了它们下的蛋。
柳江国际大酒店可不是浪得虚名,你看这餐厅,自带餐具保证卫生,餐桌是乒乓球案,自带奢华搞笑感。
菜清淡少油,简单但真是好吃,做饭的大婶和儿媳妇真好手艺。
洋葱打过水焯,炒得面面的。青菜带着春天的甘美。一碟子黄豆酱也有河北独有的浓香。
胖胖的房东大叔拄着拐棍一步一蹭地走进来,问饭菜可还吃得。从此他的脚步声就深入人心,因为那鞋子蹭着水泥地的声音距十几米远就极刺耳。房东大婶说他两年前中风,现在能行走算捡了条命。
微信朋友圈直播的本意是想说明我们实习其实是在吃苦,可是爱山者看见山,乐水者看见水,写作的人看见素材,吃货们却只看见吃——被我们的饭食勾了魂去,在评论里非说眼馋得不行!
房东大婶早上会做三个小菜,腌萝卜、香椿炒鸡蛋和芥菜,不知用了什么妙法,能香到人心里去。有毕业的学生说:“最爱他们家的咸菜,好想念啊!口水流了一地。”
早餐主食有米粥、花卷、糖馒头、面条、韭菜包子和卷心菜肉包子、煮咸鸡蛋,有一天还剥了红豆粽子给我们。到第三天,大婶每天早上煮三个咸鹅蛋。蛋腌得淡淡的,蛋黄极大,蛋清透明无瑕。
有一天中午大婶特别做了燕鱼,说是刚好赶上来卖,还抱歉说正是上菜淡季,菜样太少。孩子们天天爬山,也没吃到啥好的。
其实这农家饭菜,真是暖胃又暖心。长途跋涉,每天回来前大家饿得恨不能一口气吃二十五个包子。学生们都说:“比咱们学校食堂还好吃!包子太香哦!”
有一天爬山采标本爬得辛苦,学生们说:“咱们包饺子庆祝下吧!”
说干就干,买菜买面。借用店家厨房,和面的,剁馅的,切菜的,忙得不亦乐乎。正好他们在北戴河石塘路市场买了十元钱三只的石头擀面杖,要试试好不好用。女孩子们真能干啊,和了整整一袋面,包了肉馅和西葫芦鸡蛋馅的饺子,最后还包了些糖饺。
别南用超级大盆拌凉菜,男生们都不会包饺子,帮忙切西红柿时还偷吃,被她用水汪汪的大眼睛一顿狠剜。
最后小雪同学上灶煮饺子。一盘又一盘,个个紧致不露馅,女孩子们也都个个身怀绝技,一直深藏不露。
一看到大铁锅和电风轮,我恍然以为自己只有五六岁,坐在水汽氤氲的灶间拉风轮、剥蒜,等大人们把饺子盛出锅。那样的岁月原来会在千里之外的异乡,在四十年后生生扑面而来,令我躲闪不及。
这世上原来真有这样一种穿越,如此真实,如此意外,将你送回到童年。房间里淡蓝色竹子图案窗帘,分明和我小时候家里的窗帘一模一样!这些器物,真是拍六十年代影视剧的绝好道具,都不用重新布景了。而我们以为早已消失了的物件和记忆,却终会在某一天亲切重现,并和那些共历的人一起,存入心里,留待以后不时支取它温情的高额利息。
说说前面提到的洗漱间。厕所就不说了,请大家尽力展开想象,此处省略图片和文字若干。
洗漱间因为没有镜子没有瓷砖,加之窗玻璃已尘封到不进日光,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却还被房东大叔叮嘱要及时关,所以总是一片漆黑。我们学校维修一新的地理楼的卫生间里窗明台净,且有兰草点缀,这样对比之下只能再次说明我们上得了苏杭住得了柳江。上届学生说定时给水,没水就只好用大缸里的。这次却一直都没有断水,真是好福气。
洗漱间里共两排八个生绣的水笼头,刚放出的水是红黄色的。到了洗漱时,七十多人得轮流进去。辅导员琨哥把洗衣粉和透明皂放在水池边给大家用。学生们还是会把洗发液的小包装袋、草莓梗随手扔在池子里,害我一次次用手捞起做善后,跑到房间苦口婆心去说,果然还奏效。
他们是不是觉得好不容易离开了家长的管束,却又来了一个妈?
柳江大酒店超市就设在入门处,几个木桌算是货架,这大约是地球上,不,全宇宙最简陋的超市了。售货员是大婶的妈妈。老奶奶满头白发,今年八十岁了。她老伴也是中风,和女婿一样拄着拐棍在地上蹭着走。这大酒店真是女人撑起了大半边天。
学生们说柳江大酒店的东西极便宜,可以花五毛钱租衣架,学校超市辣酱卖十一元,柳江才卖七元。矿泉水都是一元一瓶。我以前的学生小墨住酒店,看到房间里农夫山泉标价五元,喝掉后去超市花一块五买了一瓶放回去,说心里美得不行,因为喝的是酒店里五元钱的水。可是柳江却这样便宜,实在是物价上的穿越。
有一天老奶奶购进了很多草莓,大箱有三斤多才十五元,小盒八元。草莓个头大小不一,却甜到骨髓里,我真是从没吃过这么甜的草莓。后来的几天大家被馋得不行,缠着老奶奶还要,真到离开的早上草莓才到货。
这些草莓是老奶奶外孙女的草莓基地种的,运过来时新鲜得有如初生的婴儿的小脸蛋儿。上车时,人人手捧一饭盒洗得干干净净的鲜红草莓,那份甜映在脸上,遂成独此一份清香润泽的笑意。
离开时学生们进行食宿成本核算,都嚷着说太便宜。老奶奶送给一个患鼻咽癌做过手术的女生一大瓶草莓罐头,那个女孩子在回程的火车上就一直炫耀地抱着那瓶罐头。她生病时我还捐过一百元钱给她,我觉得她真是不缺少爱。
大婶送我一袋本地产的花椒,真合人心意——我炒菜一向大把大把用花椒的。
可能一生只能来一次柳江,今生再也不会与它重逢,但它给我的烙印将格外深刻。归来后,我常常想起柳江国际大酒店里那张一躺下就呀呀而语老半天的蓝漆老木床,它承载了我数日的酣梦,室友李月睡着时轻甜的呼吸之声,仿佛我的婴孩睡在身畔。这些和粗陋的环境、纯朴的民风一起,革去了我潜在的娇气与矫情。人生不就是这样,如果乐在其中,就会不以为苦,甚至以苦为乐并觉其乐无穷。
现在,孩子们各自奔前程。有的读研,有的教书,有的创业。辛苦奔忙的日子里,不知他们会不会偶尔停下脚步,想起在柳江我们朝夕相处的时光?
于我而言,那是上苍许我的一个瞬间,以如此破败陈旧却丰盈和美之姿,让我不期而遇再默然深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