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静吟
周龙兴
“予以罪废,无所归。扁舟吴中,始僦舍以处。时盛夏蒸燠,土居皆褊狭,不能出气,思得高爽虚辟之地,以舒所怀,不可得也。”北宋庆历年间,诗人苏舜钦因支持范仲淹庆历新政而遭诬陷,遭遇重大政治挫折。几经辗转,诗人流寓苏州,筑沧浪亭,选择暂时归隐园林。新园落成,可喜可贺可成诗文。苏舜钦忙碌之余写了一篇《沧浪亭记》,详细记述了沧浪亭成园的缘起、经过及畅游新园的感受。有点迫不及待地,抄录了几份,寄给了昔日的好友们。如果说营建沧浪亭,诗人心中的忧愤已消解大半,那《沧浪亭记》及后续一系列诗文则是其心路历程的释放。
欧阳修的回信先到,还附了一句牢骚,你再不来信告知近况,我就要亲自来拜访啦。看把他急的。身为革新派干将,欧阳修最终也受到牵连,被贬知滁州。“环滁皆山也”,一篇《醉翁亭记》让我们记住了滁州,也记住了饮少辄醉、与民同乐的太守欧阳修。很显然,欧阳修也释放了。我不清楚孰先孰后,但他们都以一种文人特有的方式,寄情山水,雕镂文字,活出了自我,成就了属于北宋的气质。
“子美寄我沧浪吟,邀我共作沧浪篇。沧浪有景不可到,使我东望心悠然。”欧阳修回赠了一首《沧浪亭》诗,有一份羡慕,“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更多的是惺惺相惜,及诙谐、调侃背后那一份真挚的倾诉共勉。“丈夫身在岂长弃,新诗美酒聊穷年。虽然不许俗客到,莫惜佳句人间传”,也可见他们昔日情谊之深厚。
“新篁抽笋添夏影”,又一抹夏日的清凉被记住,这也是《沧浪亭》诗里的句子,我想欧阳修也爱着沧浪亭的夏日,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里不经意还点到了沧浪亭里的竹子,回应了“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无穷极”,这是苏子美的描述,这样的描述透露出一点造园行家的意味。你看园前那一泓青碧的打理还有点漫不经心、无心插柳,这里竹子的布局就变得有模有样、匠心独运、得心应手起来了。水与绿植的搭配,层次的堆叠,咫尺之境,无穷无尽。诗人又似乎偏爱竹,最后落到《沧浪亭记》里的文字那么优美,“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
后来沧浪亭几经兴废,但后来的园主们都惦念着苏子美的竹子,于是留给现在的我们一间雅室翠玲珑。这应该是主人诗酒会友的地方,四周植有翠竹,室内又遍置漏窗,借绿饰景,是谓翠玲珑之名。置身其间,仍有绿意葱茏之感,风乍起,万竿摇碧,千枝争翠,夏意融融,浸着幽幽绿意的小屋是所有人的一枕好梦。
好友梅尧臣的信也来了,一首《寄题苏子美沧浪亭》,“闻买沧浪水,遂作沧浪人。置亭沧浪上,日与沧浪亲。宜曰沧浪叟,老向沧浪滨。沧浪何处是,洞庭相与邻”。
庆历年间的苏州,因为苏舜钦,星光熠熠,蓬荜生辉。
诗文酬唱是古人的一种娱乐,也是文人的一种风雅。四万钱换清风明月,贵不贵?当然不贵,粗算下也就当时几个月的工资。殊不知,北宋倡导高薪养廉,薪俸在历朝历代都算是高的,士大夫的生活都比较滋润。所以仕途受挫,也就心里的坎有点过不去,经济生活问题不大。经济的空前繁荣,也必然孕育出灿烂的文化。北宋是士大夫的乐园,“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文人由此受到极好的礼遇,整个北宋文风昌盛,一个文人帝国呼之欲出。
诗人、园主、造园行家,三种身份在苏子美那里随意切换,怎能不让人羡慕?文人参与建园也引领了风气,让宋代的苏州园林有了踌躇满志的从容与自信,这也给后来的园主不小的压力。明正德初年御史王献臣失意回乡,买了一块地也想建一座园子,那个急啊,最后拉上了文徵明心情方好起来。文徵明的到来,让明代的苏州园林意气风发。这都是后来的事,宋代的苏子美管不了,也懒得管。诗人继续浅吟低唱,嘲风弄月,把生活过成了诗。
春潮带雨,春睡迟迟。雨过沧浪亭,天刚晴,诗人醒了,诗兴也来了,一首《初晴游沧浪亭》:“夜雨连明春水生,娇云浓暖弄阴晴。帘虚日薄花竹静,时有乳鸠相对鸣。”
又一日酒过微醺,闲庭信步沧浪亭,多了一份闲情,又一次想到了三闾大夫屈原,想他有点执拗,有点不识趣。对了,酒是“一曲新词酒一杯”的酒,于是留诗一首——《沧浪静吟》:“独绕虚亭步石矼,静中情味世无双。山蝉带响穿疏户,野蔓盘青入破窗。二子逢时犹死饿,三闾遭逐便沉江。我今饱食高眠外,唯恨醇醪不满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