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报】鲁民：逃离武汉（短篇小说）
张天成逃一般离开武汉。
他家住鲁西南v县，世代为农。张景田四十岁时才有了他，他并非独苗，上面还有大姐二姐。因为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儿，爸妈娇惯，爷奶溺爱，造就了他众多的坏毛病。上五年级时，他就被学校开除。回家之后，他不思悔改，坏毛病有增无减。年至三十，才娶上媳妇。媳妇叫赵兰，河南民权人，与天成他妈是远房亲戚。赵兰不到二十就嫁了男人。刚进婆家第二年，两口儿在道上遛弯，并排行走，一辆醉驾车猛冲过来，她眼疾手快，迅速把丈夫推开，而她的左腿却被碾在车轮下。从此，男人嫌弃她腿有残疾，在外觅小三鬼混，经常夜不归宿。他对赵兰非打即骂，一打就是半死。赵兰不堪虐待，与其离婚。尽管离婚多遭她妈妈的强力阻挠——她妈妈喜欢女婿家有钱，看中女婿有本事。离婚次年，赵兰来到四五十里的高楼村，嫁给了张天成……
常言道：一个锅里挖勺子，哪有勺子不碰锅沿的？是的，两口子生活在一起，酱醋油盐菜，吃喝拉撒住，朝朝暮暮，总免不了磕磕碰碰。你想，天成又是这么个人，夫妻关系能和谐得了吗？总是烽火不断，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惊得鸡犬不宁，扰得四邻不安。可天成有一大优点：吵是吵，闹是闹，可从来不对赵兰大打出手。
然而，在2019年正月初十这天，因为一点家庭琐事，矛盾逐步升级，天成一时情绪失控——或许由于喝酒喝多了昏了头——破天荒竟对赵兰拳脚相加，以致赵兰的口鼻都被打出血。众人围观，又拉又劝，可怎么也劝不住赵兰。她蓬头散发，疯了似的，左手捂住淌血的口鼻，右手持一把菜刀，极力挣脱，非要跟丈夫拼命。天成呢，蹲在院墙旮旯处，皱眉蹙额，一声不吭，闷头拼命抽烟，烟雾袅袅。赵兰在院子里边大哭特骂，恶言相加，不堪入耳。她骂他混蛋，没本事，是个窝囊废，不是爷们！人家男人都在外面挣大钱，让家里女人跟着吃香喝辣享清福，哪像自己跟他受死受活，她骂自己当初不该偏听媒人和婆婆的一面之词，是她们害了她；骂自己真是瞎了鼻子烂了眼！她对天起誓，这回坚决跟他离婚！一天也不过！当日黄昏，天成一怒之下，趁赵兰被邻居拽走，悄悄背起行囊，忿然而去……
他之所以来到武汉，是因为别的城市没有他投奔的熟人，而武汉有。三年前，他家远亲，有个小名叫黑三的，在武汉某大学毕了业，即在当地安居乐业。据说，在武汉还混得相当不错。
天无绝人之路。刚至武汉第三天，天成便谋到活计——在一个建筑工地做工。他泥水匠、木工，啥活儿都干。好活他做不了，多是脏累苦力活。他刚开始受不了，后来咬牙坚持。实在坚持不住时，他就把装在口袋里的那个咬破手指写下的决心书，掏出来看。血书信誓旦旦，不挣一大把票子，不混出人样，今年绝不回家。为达目的，他做工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从不懈怠，从不缺班；这里没活儿，就四处觅活干；生活方面，也特节俭，常拾人弃掉的鞋袜与衣服，连区区几百元最低廉的手机，他也舍不得买。
天成先在建筑工地干，天气冷了，停工了，他便去远处一家饭店打工。别人有休日，他却昼夜干。至腊月间，新冠肺炎日甚。月末，当地的所有饭店，被迫停业。天成想，得赶快走，武汉乃危险之地，万一感染，小命难保；倘若封城，便插翅难飞！反正今年积攒了五万多元，总算有脸回去了！
腊月二十八，张天成终于逃一般离开了武汉。踏上归家路，他百感交集，思绪万千。整整一年，他似人间蒸发，未曾往家里打过一次电话，家中所有情况，至今他一无所知。他不想爸爸妈妈吗？他不想赵兰吗?他不想一岁的女儿杏儿吗？这些都是他天底下最亲的人，他也是五尺之躯，有血有肉之人，何尝不想？——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啊！可，他为何整年不与家人联系？基于何故，这恐怕只有天成自己心里最清楚。
天成归心似箭啊！
他坐了整整一宿火车。至V县车站后，嫌打车贵，徒步四五里，近高楼村时，天将拂晓。他万无料及，此刻，高楼村东西两道入村路口，皆被置物封赌。近处草就小屋，派人轮班，旦夕把守。今日恰是张景田与五妮值班。二人均勒黄口罩，捂得严严实实。影影绰绰见人来，景田大声问，谁啊你？——站住！说着，景田就举手电照。天成火车上一直戴口罩。因戴久气流不畅，又勒得难受，一出车站，自觉危险解除，遂将口罩抛弃。去了口罩，面无遮拦，一簇光束射来，景田一眼认准儿子，破口大骂道，天成！是你个王八羔子！你还知道回家？！这一年你都死哪去啦，连一个电话也不打！你好狠心哪你！家里老人你不管，老婆孩子你不问，你还是人吗你？！你……你……他实在说不下去了，突然蹲下，呜呜哭起来。天成疾步踱过去，哽咽声音，语无伦次说，爸……我……你……
景田语调凄惨，你……回来……干啥？你咋不……死……外面啊……
天成泣不成声，问五妮，五……叔，我妈她……她没事吧？
五妮长叹一声说，天成啊，你走了以后，恁全家都急疯啦，到处找你！没多久，你妈就病倒了，一直起不了床。多亏了人家赵兰！要不是她伺候得好，你妈早走了！说实话，你那俩姐，还差赵兰远哩！可惜……
咋啦？天成心提到喉咙眼，急问，五叔，赵兰她……咋啦？
五妮又长叹一声，说，听人讲，你那岳母非逼着赵兰离开恁家哩！
她……走啦？天成绝望地盯视五妮。
她哪里肯走？五妮说，赵兰对她妈说了，她不会走，一定要等你回来。她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还说，这个家离不开她！她没那么狠心！
天成听得越发心急火燎，对五妮说，五叔，我得赶快回家，你去劝劝我爸，别让他……
没等他说完，景田蓦地站起，大步跨过去，用自己身体挡在儿子面前，吼声如雷，站住！我问你，你这是从哪儿来？——可得说实话！
武汉！天成脱口而出。立马又后悔，忙改口说，不不不！我……
景田冷笑一声，厉声说，别撒谎！你肯定是从武汉来的！武汉那么厉害，你连个口罩也不戴，你也忒大胆了！你不想活，还想害死咱全家？！还想害死全村人？！老五！你赶快给村里打电话，马上把这混账东西弄走！让他在外边老老实实先隔离两个星期……老五！你赶快给队长打电话！
五妮战战兢兢摸手机说，我打！我打！
作者简介：贾文德，笔名鲁民，山东菏泽人，自由撰稿人，曾在省市级以上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数十篇（首） 。
责任编辑：寂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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