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散文】黄东速《沈阳行 》
文/黄东速
【作者简介】黄东速,江油作家协会成员,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听从内心的召唤,在文字的花园里朝花夕拾,煮字疗饥,自娱自乐,把写诗作文作为生活的一种方式,随性随情而写,在文字的风景里忘掉尘嚣,忘掉时间,有诗文散见于报纸、刊物、网媒。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东北对我来说,是一个熟悉而陌生、不会常驻心间的梦,没有必须去的理由,但偶尔也有想去的念头。如果选择旅游地点,我可能不会选择东北,但如果有一个天造地设的机会,我会毫不犹豫地一路向北,就像当你和一个不是你很爱的人有机会走近时,那残余的爱,也会环佩叮当地响起来。
临近2018年春节的一个星期天晚上,我接到单位张总的电话:明天凌晨6点的飞机票已订好,直飞沈阳。接完电话,我的嘴里塞满了巨大的惊异,半天合不上。我有点发懵——过几个小时,我现在站在江油江高门前的的脚就会站在辽阔的东北大地上,关键是,脚下一定还有能覆盖我一生的雪。想到雪和雪白,就像看到了灵魂上一些纯洁的东西,我对东北的向往就多了几分。
你不知道我多么爱北方的雪,在以前,在一定程度上,雪是我爱她的全部理由。当年这种美好而不可得的向往是李亚伟的诗歌给我的“灾害”——“我不愿在社会上做一个大诗人,我愿意在心里、在东北的山里做一个小诗人,每当初冬时分,看着漫天雪花纷飞而下,在我推开黑暗中的窗户、眺望他乡和来世时,还能听到人世中最寂寞处的轻轻响动”。这是多么的美好啊,应该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诗意地栖居”吧。那时我年轻,极易被真实和不真实的美好诱惑。这段诗害得我相思起来,我被遥不可及的东北和东北的雪灼伤。但我喜欢这种“灾害”——她让我心里有了一种白色的念念和戚戚,生活的灰色也因此跌落一大片。其实,得不到是另一种得到,好像那个里克尔就说过“人生的悲剧就是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
从成都双流机场起飞,经过三个多小时的飞行,飞临沈阳桃仙机场。此时9点过,天色大亮,是北方的亮——没有一丝阴气,一路地亮向高远和碧空,是一种嘹亮和白亮。我透过小小的机窗,俯瞰到了辽阔而结实的北方。她就是我想像的样子,苍茫雄阔,天高地远,高到让人想起鹰飞,远到让人想用脚步去丈量。在这个网络媒体发达到极致的年代,一切遥远的事物都可以用技术手段拉近至眼前,只剩缘悭一面的肌肤相亲和看不见的灵魂喘息。记忆中,小说《智取威虎山》是东北在我心里落下的第一场雪,此后有关东北的描述让这场雪一直没有完全中断,并且漫漶至今。
下了飞机,我的脚踩在了北方的胸膛,她的呼吸和心跳像初吻一样拥着我,吻遍了我的全身。当北国的寒风还来不及拥抱我时,我就跳上了单位派来的小车。小车奔驰,车外是我念想过的黑山白水,草莽大地,还有跋涉其间的北方精神和意志。大地的一部分被枯黄的荒草覆盖,另一部分裸裎着她被冻得僵硬的肌肤;没有南方的妖娆和葳蕤,只有清一色的被寒风吹瘦吹枯吹黄的杨树,一排排地向远方站去,寒枝光秃得发出耀眼的寒光,仿佛站不稳一只翠鸟。北方的冬天不似南方,她荒芜和寒冷得决绝而彻底,仿佛是一种责任和使命,甚至能让人看见一种赴死的决心和力量。而南方在一片萧瑟的冬寒中总能发现点滴的残绿,让你在寒冷中漾起千回百转的暖意。
一路上,我没看见皑皑白雪,只有路边的行树道堆积着浅浅的雪堆,就像雪的残生。我有点纳闷:零下十多度怎么没有冰雪?当车过沈河大桥时,我看到白茫茫的一片河床。当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司机告诉我,那是河冰。我从没见过结冰的河或河结的冰,她那白色的光滑和凝固,包括极寒,曾经对我是一种诱惑,我总觉得我骨子里有一种对她的饥渴。
到了单位所在地沈阳中街,我没急着进办公楼,而是站在冷风肆虐的街头——我要和北国打个照面,让她的寒冷从头到脚地把我抚摸一遍。
在办公楼一直忙到晚上才离开。当我用平常的力量推办公楼的大门时,大门一动不动,我还以为自己推错了门。向门卫证实后,我加大了力气才把门推开。大门一开,一股强劲的寒风,让我打了一个寒颤,原来是寒风“顶”住了大门。此时,暮色四合,天黑得很低很沉很重,寂冷得没有一点声响和流转。街头冷清,人影稀落,每个路人仿佛都被寒风推着前行。灯光被冷气和黑色围剿,像一缕缕怯生生的袅袅寒烟,不似成都的霓虹闪烁得理直气壮、茂盛华丽。好在宾馆就在办公楼对面,我匆匆穿过寒风,穿过街道,推开宾馆大门,急忙把自己塞了进去。刚一进去,我眼前飘来几个字:风雪夜归人。我抖掉身上的寒冷,进了房间。墙边的暖气管吐着看得见或看不见的热气,整个室内温暖如春,暖到几乎能穿衬衣。
晚上,疲倦的我躺在床上,第一次在东北的怀抱里阖上双眼。当然,我无法很快入睡,总觉得有一些北方的东西在夜色中向我悄悄合围过来。我想起了东北的黑山白水、林海雪原,想起了从这里涌进关内的八旗子弟,想起了芦沟桥九一八的枪声,想起了奉天盛京,想起了沈阳的承德故宫,想起了满州国和关东军,想起了张作霖、张学良父子,想起了东北抗日联军,想起了赵尚志和赵一曼,想起了杨子荣和座山雕,想起了共和国的长子鞍钢,想起了二人转,想起了酸菜炖粉条和小鸡炖蘑菇,想起了温暖的炕头,想起了我认识的一些东北人,甚至想起了那句经典的匪话“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我无数遍辗转其间后,躺在东北的胸膛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当我醒过来,天已大亮,我以为上班时间到了,一看手机,才6点过,在成都,这还是夜色阑珊的朦胧时分。将近九点,推开沉沉的宾馆大门,顶着寒风,呵着冷气,去吃早饭。我来到一家冒着热气的包子铺前。包子铺就在街沿边上,旁边立着一液化气瓶。我左右睃视,却不见摊主人影。正当我准备离去时,看见包子铺后面的落地玻窗背后站着一中年妇女,她看着我,手不停地比划,意思应该是:你要买包子?然后,她推门而出,来到包子铺前。卖完包子后,她又急忙缩回了玻窗背后,用目光守着她的包子摊。
来到办公楼大门前,门未开,一问,才知道十点才开门。我知道无法站在门前——寒风会揪下我的耳朵,割裂我的皮肤。我决定四处走走,保持身体的热量。沿沈阳中街慢行,被寒风霸占的街道行人稀少,一些少有人行走的路面覆盖着一层不愿融化的白亮的雪冰;大部分店门还挂着锁,仿佛还在冬眠,一点没有开张的念头;街边站立着一排排被冻得老旧、像盒子一样的七、八层楼房,很少见电梯高楼,少了些南方的妖娆和轩昂,就像一个暮气低垂而长寿的老人。这一切都不似成都,成都的街道这时候应该是车水马龙、摩肩接踵了,而且随处可见鳞次栉比、比肩而立的簇新的高楼大厦,鼓荡着生机和朝气。我只见到了双车道,远没有成都的四车道、六车道气派、炫目。沿街的店铺被寒风逼得大门紧闭,如果不去试推一下门或是贴近玻窗瞅一眼,你弄不清店铺是在开张还是在打烊。我推开一家店门,寒风抢在我前面,挤了进去,但我没把雪花带进去——我脑里被植下了一个东北镜头:一个穿戴皮帽皮袄的人,掀门而进,带着整个东北的雪花和寒冷,带着神秘的远方和被雪覆盖了的足迹;对他而言,室外有多么寒冷,室内就有多么温暖。
我感觉东北的时间被冻僵了,如果她有耳朵,肯定被冻坏了,听不见远方的东风吹、春潮急。它是慢的,冷的,硬的,甚至吃饭也要慢半拍——在单位,9:30上班,10点开早饭,下午1点开中午饭,晚上7点开晚饭。她不像南方时光如水,春潮激荡,只争朝夕。近几年,东北的经济一蹶不振,很多人埋怨东北观念落后、思想守旧,但我想,有些东西是上天赐予的,就像这里的水土,这里的极寒,这里的雪原。东北之所以为东北,是因为她依然固守着东北原初的东西,固守着北方的精神秉性。这个世界是多元的,远不是进和退,贫和富,黑和白,我们鼓励创新,鼓励狂飙突进,但也要允许一部分人在旧时光里抱拙守旧。如果东北人不唠嗑了,不牛逼哄哄,不讲东北话,不唱二人转,不吃酸菜炖粉条,也就不是东北人了。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些上天赐予他们的东西是最坏的,也是最好的。
第三天,已是小年。单位搞了迎春聚餐活动。在火锅桌上,我深深感到饮食文化的南北差异。一当地的中年妇女,吃了一阵火锅后,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去厨房抓了一把莲花白,就着甜酱大嚼起来。旁边的一四川人认真地说,不能这样吃,会生病的。那中年妇女不屑地瞥了他一眼,用满不在乎的东北话说,我这样吃了一辈子,不是啥事都没有。更有甚者——我对面的一东北男子将烫火锅的青菜,直接就送进嘴里,酱都不用蘸。目睹如此生猛的吃法,连桌子都吃惊地张大了嘴巴,我和头顶的灯光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嘴上的青菜活生生地被他猩红的舌头和熏黄的牙齿拖进深渊。坐在我旁边的东北中年男人,夹了一片午餐肉,他不是伸向锅里而是径直送进了嘴里。我对他说,吃火锅要涮,不涮没味。他用地道的东北话说,这样吃才有味,涮了就没味了。我一下被噎住了——活了大半辈子,自己还搞不清什么是有味,什么是无味。我不知道那些生菜在他们舌尖上是什么味道,是怎么在他们的肠胃里活色生香。也许,他们什么都喜欢直接,喜欢本味本色,就像他们本真和自然的秉性,不喜欢雕饰和曲径通幽;也许,无味本身就是一味道。
晚上,喝酒,唱歌,唠嗑,听俏皮的东北话;时光打着拍子,年味浓稠得化解不开,我酩酊微醺,看见了远方的雪花和鹰飞。东北的年味和年俗浓于南方,因为她顽固地坚守着一些“落后”的东西,一些上帝赐予她的东西,她在辽阔和庞大的北方安身立命,安守本分。不知为什么我喜欢这种“落后”,就像我喜欢骨子里的一些东西,她会在某一瞬间让我难以抑制地感动,比如雪花,比如寒冷,比如被冻僵的北方时间,比如狼奔豕突的北方大地,比如寂冷的无人街头……而在南方,我会忘掉小年,就像忘掉一些命中注定的东西。
小年一过,就临近春节了。母亲打电话要我立即回家过年。接完电话,我才明白自己是一个游子,东北只是一片我无法抓住的浮云,我决定当晚返程。
晚上八点过,车出沈阳城,开了一会儿,我透过窗玻再透过窗玻外的黑暗和灯光,看见了一座巍峨雄峙的城门,灰色厚实的墙砖,圆弧形的门洞,整齐的城垛,像一位绾扼城市的壮士。司机说,以前这是老城门,前两年才修葺一新。这是标准的北方城门,就像我在图片和影视中看到的一样,气势磅礴,雄伟浑厚,端正轩昂,以不朽的姿势屹立在北方大地,屹立在历史的长河中。据史料记载,远古的时候北方就出现了城市的雏形,《史记·封禅书》记载:“黄帝时为五城十二楼”;《黄帝内传》记载:“帝既杀蚩尤,因之筑城”;《墨子·七患》记载:“城者,所以自守也”;《礼记·礼运》记载:“城,郭也,都邑之地,筑此以资保障者也”;《管子·度地》记载:“内为之城,城外为之郭”。这些文字,让我们知道在春秋时期,北方大地就站立着星罗棋布的城邑。有了城,那些曾经逐水草而居的北方游牧民族便聚族而居,辐辏而市,城市文明由此诞生。而城门是城市防护的屏障,也是恭迎的仪仗,无数的攻城和守城,无数的降幡和凯旋在城门上跌宕起伏,生生不息。
我不知道北方大地有多少这样的城门,但我知道有无数的将军和士兵从城门杀伐而出,或是掩旗而归。沈阳是“一朝发祥地,两代帝王都”,清太祖努尔哈赤和多尔衮一定从眼前的城门鸾驾而过,如今,他们的威仪和帝国夕阳都被收敛于沉默而笃实的城墙之内。当小车驶过城门时,我仿佛穿过了历史的甬道,那些在墙内偃息了千年的铮铮马蹄、猎猎旌旗、闪亮铠甲、浓烟烽火向我迎面走来。
当飞机从桃仙机场腾空而起时,我有一种失重的感觉,除了身体,还有心。我明白,从此以后,我的身体内多了一些北方的东西——她的时间,她的呼吸,她的硬度,她的辽阔,她的极寒和极寒之后的温暖,还有和她相逢的瞬间。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