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故事】图布《浮生若梦之 路》(六)
文/图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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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路
村子里有很多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有新建的,也有已经荒废的,纵横交错着缠缠绕绕,要么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要么隐藏在荆棘蒿草之中。扭扭曲曲、急急缓缓的路指引着村人上坡下沟,进田走地以及村子里任何一个地方。
我上学的时候沿着房前的那条路往北走,走一段地塄,走一段田埂,再走一段大白天都让我觉得阴森恐怖山路。穿过公社,就到学校了。
若是要赶集,就顺着房后的山路往西走,翻过一座山墚,再翻过一座山墚,还要翻过一座山墚。走上一条可以通往大城市的碎石路,就可以到集市了。
我不太乐意走,又不得不走的路,是那条通往学校的路。在我七岁那年,这条路经过村人的扩建——在田边垒起了堡坎,把地塄挖掉,还撬掉了几座老坟——成了一条可以开进拖拉机的大马路。
很多时候我想要走,却又不得违背父母意愿而不能走的路,是那条通往集市的路。这条路比较长,也不好走,尽是上山下沟的路,但村人平日里所用的,小到油盐酱醋,大到锨锄犁耙都是在集市上买下,再从这条路或扛或背地弄回来。
我最近一次走这条通往集市的路是在五年前。路两旁的荆棘蒿草嚣张跋扈地封住了整条路,以前踏实发白的路面也爬满了叫不出名字的野草。若不是熟知这条路的深处连接着一个熟悉的村子,我是断然不敢贸然行进了。
如果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那么某年某月我们曾走过的那条路,因为在以后的岁月中无人涉足,路也就不再是路了。
村子里的人可以不上学,但村子里的人却不能不赶集。我的父辈乃至祖父辈有很多人不识字,他们却免不了要用家里的东西——或鸡鸭或粮食——拿到集上去换些油盐回来,才能继续生活。活着比一切学识和伎俩更需要智慧。更何况这些年,村子里从黑白电视换成彩色电视,从自行车换成摩托车乃至汽车,那么那条通往集市的山路又何至于荒废如此呢?
1997年村南头修了一条二级公路,这是一条真实的路,从绵阳到盐亭。一座又一座的山被劈开,一个又一个的村子被连接起来,像是被无端串在一起的糖葫芦。
我曾经给这条真实的路添加了许多莫须有的故事。在我的短篇小说《三十,仰面朝天》里,山狗子的父亲死在了这条路上。在我的另一本小说《空白年代》里,李万有,李有福,宇哥都或直接或间接的死在了这条路上。这都是一些悲伤的故事,但在这些悲伤的故事后面,又的的确确有很多人通过这条路走出了村子,寻到了更好的生活。我想这些悲伤的故事一定是来源于这些年,我在生活中四处奔突总也无路。内心深处的迷茫、彷徨,让我“痛下杀手”让一些人永远的留在里村子里,留在了时光的路上。
没过两年,村里组织大家把房前那条路往南修,连接上了这条二级公路。至此以后,村子里的人便抛弃了那条通往集市的山路,而通过这条康庄大道去集市,或是比集市更远的地方。村子还是以往的村子,路却不是原来的路了。
新修的路像是一条扭曲着的蜈蚣,横陈着穿过整个村子。两边朝着沟沟坎坎的田地、人家蔓延着无数条触角。这些大大小小,扭扭曲曲的触角又朝着一些特定的目的地开枝、分叉,缠缠绕绕,胡乱交集、纠缠在一起,再开枝、分叉。或者从阴翳的林间蔓延到山顶绕过沟沟坎坎到达另一个村子,或者到一块不大的地里,也有可能是到一个荒凉的坟头或者一处破败的院落。总之,每一条路都有一个目的地,今人或者古人的。
南北走向的土路,晴天里尘埃沸腾,村人下地或是归家都踏踏实实地踩在上面,牛羊、鸡鸭的大脚小脚也踩在上面,踩得路面燥热和烦闷。阴雨连绵的天气,村人乃至牛羊和鸡鸭也深深浅浅地踩在上面,泥水伴着啪啪嗒嗒的脚步声溅起来,又落下去。一只狗瞅着前后无人,抬起后腿撒一泡散发着臊味的黄尿。一头牛走着走着就不听主人使唤了,硬着头皮停下来,拉一堆热气腾腾的牛粪。在晴转雨、雨转晴的反复日子里,村人的一生,牛羊鸡鸭的一生就消磨在这条路上了,却没有留下任何踪迹,连一泡狗尿和一堆牛粪也找不到。
生活在村子里的人,自然是没有闲情逸致去关心一泡发出臊味的狗尿和一堆热气腾腾的牛粪。他们不会关心路为什么存在,或者路究竟要去哪儿?也不会关心哪条路荒废了,哪条路是新建的。他们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关心,比如哪块地里的庄稼需要施肥,哪块地里的庄稼需要除草,还有老牛是否要生牛犊了,母猪是否要下崽了,或者哪家的小子要娶媳妇儿了,哪家的女子要嫁人了。这任何一件事都比路上的狗尿和牛粪重要得多,也比路本身重要得多。路只是路,不论如何变更都在村子里,被踩在脚下。他们习惯走那些早已存在的弯弯曲曲的小路,也乐意走新建的宽敞平坦的大路。他们不曾为路发愁。
我的印象里曾经的村子像一只做工粗糙的大土碗。人家就稀稀疏疏散落在碗底,四周绵延起伏的山脉便是碗沿。我可以寻着较缓的坡塬上那条弯曲的路,爬上山顶。千万不要以为我就此可以走上一条平坦开阔的大路。矗在眼前的只有另一只“碗”。如果还想走得更远,那么顺着坡塬往下,走过另一个“碗底”,在爬上另一端的“碗沿”。于是又能看见一个碗。就像多年前那条赶集的路。翻过一个山墚,翻过一个山墚,再翻过一个山墚。当我精疲力竭的时候,抬眼望去,只有连绵起伏的山脉,这山脉把世界围成一只紧靠一只的碗。一只碗里装一个村子,一个村子便是一个世界。我囿于其中,似乎永远也走不出去。
自从那条南北走向的大马路连接上了二级公路,村子才是世界的,世界才是村子的。如我前文所说,村子里有很多人经过这条路,走出了村子。有的回来了,有的还没有回来,有的永远也不能回来了。路不再是原来的路,走在路上的人也是换了一拨又一拨。
2008年汶川大地震后,横陈在村子里那条南北走向的土路,经过整修变成了一条平坦的水泥路。我在这条路上反反复复,进进出出。
岁月是一条路,生命在这条不能转身的路上行走。
走一段便少一段。
若是不走,路也就没有了。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