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冲浪第一村”加速破圈,三亚后海村不再是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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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后海村海岸的金色沙滩上,望着湛蓝色的大海,许多冲浪爱好者脱口而出:这里真是冲浪的天堂。如果能留在下来开个冲浪俱乐部,岂不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把兴趣变成自己的职业、生活或创业项目,谁的一生中没有过这样的一念而过呢,但真能下决心的却并不多。梁甲伟是其中之一,2014年,他在一次三亚旅行中接触到摩托艇、潜水,受到水上运动吸引留在后海村。先做了几年自由冲浪教练,两年前他创办了自己的冲浪俱乐部。
过去几年,后海村聚集了越来越多这样的创业者。
位于海南三亚东海岸沿线的后海村,又名藤海渔村。经过多年发展,后海村在全国冲浪胜地中有了一席之地。据迪卡侬冲浪市场营销主管王天祥介绍,目前国内约有冲浪俱乐部四五十家。而三亚后海村至少已经拥有10-15家冲浪俱乐部,也就是占总数20%。其他俱乐部分布在山东青岛,广东惠州、深圳,广西北海,海南万宁等地。
后海村海滩上的游客在冲浪。图片:全现在
但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创业者们,却难言喜悦。梁甲伟望着后海村,感慨眼前的变化。仅仅在6年前,梁甲伟看到的还是一个传统的海南原始村落。现在村子已经完全被冲浪运动占据,海滩上一间又一间冲浪俱乐部紧密排列。
和梁甲伟被晒得黝黑的皮肤一样,外人只能看到后海村的面貌变化。过去几年,来自云南、成都和广东全国各地的创业者聚集于此,冲浪产业的蓝海变成红海,曾经的爱好也变了味儿,“现在一提起冲浪,我就想起密密麻麻的人,害怕。”8mm(8毫米)冲浪俱乐部创始人袁孟说。
一方面,“初学者的天堂”、“中国冲浪第一村“的称号正在加速破圈,甚至连洲际比赛——如亚洲沙滩运动会也开始向这里倾斜。另一方面,在冲浪产业不断成熟、野蛮生长的过程中,吸引来的不仅仅是海内外游客,很多对冲浪生意感兴趣的人都想来一试身手,赚钱越来越难。
见证了这些年的起落浮沉,袁孟有点心酸,“宁愿回到一两年前,人没那么多的时候”。
对于这些人来说,后海村不再是原来的“世外桃源”。当事业成败和这个村子紧密捆绑在一起,他们开始从投资环境、产业配套、未来前景等各种角度,以挑剔的目光重新打量这个小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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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学者的天堂

夏天的海南中午太热,一般游客在上午8点就拿起冲浪板就出发了。
在后海村的金色沙滩上,随处可见教练在介绍冲浪常识。冲浪是一项普通人可以很快上手的运动,只要掌握基本要领。在岸上,练习爬板、划水、跳板站立等一系列动作;下水后,等到一道浪达到板尾,寻找合适机会,起身站立,过早或过晚都会丢掉这道浪。不过,是否能够成功滑行,则取决于站板的姿势、身体控制能力和心理素质。掌握技巧之后,还有更高难度的动作等待去挑战。
但夏天初次到来的游客会有些失望:很难看到海上滑行、乘风破浪的场面,游客们趴在一块薄薄的板上,漂浮在这片平静柔和的海面上。
“现在还远没有到后海村的浪季。”一位当地人说。
作为一项对“浪”和“场地”要求较高的运动,冲浪需要适宜的浪高、风速。
只有到了冬季,季风、洋流变换,后海村的海域才会迎来特别干净、有力的大浪。
冲浪。图片:八毫米冲浪俱乐部
冲浪运动在海南三亚的发展并不意外。三亚地处北纬18度,属热带海洋性季风气候区,无严冬酷暑,绝大多数年份日照时间在1600小时以上, 海水温度常年保持在20至28℃间,是开展海上运动的理想之地。
但在三亚东部这个偏远的小村庄,浪人踩上浪尖,也就是近些年的事。这片海还没被开发时,村里多数人以渔业为生,捕鱼、养鱼、晒鱼,整条街上营业门店不过两家餐饮店。
袁孟最初是被这种生活吸引——“生活在海边特别安逸,可以冲浪,顺便能用这个爱好挣钱,就挺舒服的。”
34岁的袁孟十年前在这里创办了8mm俱乐部,也是后海村第一批冲浪俱乐部。当年他骑摩托环中国旅行,留在了这个距离老家云南普洱1600多公里的小村庄。
八毫米冲浪俱乐部。图片:全现在
早期到这里来的浪人,把后海村形容为一个乌托邦,旺季翘首以盼、追逐好浪,淡季和朋友开车玩遍海南。
“沉迷在那浪头呼啸而起,轰然而落之间。刹那会觉得一切都如此轻松惬意、美妙、灿烂非凡“。加州大学尔湾分校哲学教授亚伦·詹姆斯(Aaron James)在《冲浪板上的哲学家》中如此描述冲浪的精神体验,冲浪客从冲浪中找到内心的平静,他们之间有一些彼此才能懂的感受。
最终把爱好变为职业、在后海村落脚前,袁孟对海南的各个候选海湾都进行了一番考察,“三亚湾已经是老区,那边全都是五星级酒店,不适合像我们这样小的俱乐部、民宿。只有海棠湾后海村当时是很原始的,那时候这里还没有几栋房子。”
这里的场地环境也适合冲浪教学,浪季的平均浪高为1.5m,水位浅,海岸处沙子细腻,没有耸立的岩石,初学者不至于一开始就陷入恐慌不安。
刚开始的几年,国内市场对冲浪运动认知度极低,八毫米冲浪俱乐部客流量不大,旺季一天大概只能接到2、3个人。相比长达十个月的淡季,旺季只有短短的两个月。
但后海村也有自己的“流量入口”。与早年后海村的静谧安逸形成鲜明对比,位于后海村东北侧的蜈支洲岛是一个知名景点,早就游人如织,每年接待着上百万名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
两者隔海相望,一方发展,也起到了由此及彼的带动作用。2016年,蜈支洲岛升级国家级5A景区的消息,把游客送到了后海村。“有些去蜈支洲岛的游客,要选一个就近住的地方,他会选择住在后海村民宿、客栈。”梁甲伟说。
过去十年,在等待冲浪产业成熟中,后海村的冲浪创业项目也如大浪淘沙,换了一茬又一茬,许多人并没有等到产业爆发。
“喜欢冲浪就去海边冲浪好啦,实在没啥必要自己去开冲浪店,听着浪漫,做着可不”。人人网联合创始人杨曜睿也在后海村开过一两年俱乐部,还投资了万宁日月湾冲浪俱乐部。
他2016年在知乎分享了这段经历,“一天六个小时泡在海里,旺季收入补上淡季的窟窿,能有剩余就算不错了。”
这些能沉淀下来的冲浪俱乐部,坚持至今确实不容易。“正是有了这些俱乐部的耕耘,才让冲浪在国内从无到有,走进更多人的生活。“迪卡侬冲浪市场营销主管王天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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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间到来的大众化

中国的冲浪俱乐部,都在等待这项运动的大众化。作为一项极限运动,冲浪运动在中国、乃至全世界范围内都被贴上了“小众”标签。
数据显示,2019年非官方统计全球冲浪总人口数不少于4000万人,中国大陆冲浪活跃人数仅为5000-8000人,专业浪人更是只有600人左右。
后浪村海滩。图:全现在
在海南万宁,梁甲伟看过很多场ISA世界长板冲浪冠军赛。到场人数不多,除了冲浪爱好者和从业者以外,还有赛场附近的保安和工人。
把国际顶尖冲浪赛事放在这里举办,赛事主办方表现出对中国市场的重视,但文化沟壑仍未被填平。海内外赛事最直观区别是,现场氛围不同。结束庆祝胜利时,在国内也能听见鼓掌和口哨声,但国外气氛更嗨,上千观众雀跃欢呼,冠军被其他运动员扛在肩上、绕场一周。
在梁甲伟看来,大众的认同感甚至比拿奖更重要。
提起冲浪行业,冲浪入奥是所有人都离不开的一个话题。2016年,国际奥委会宣布将冲浪纳入东京奥运会正式比赛项目,但奥运会因受疫情影响一再延期,最终确定在2021年举行。国际冲浪协会主席费尔南多·阿格雷认为,对中国冲浪而言,冲浪入奥,更大的机遇在于文化推广方面。
冲浪教练阿康乐见于此,“奥运会正常进行的话,全世界的人都能看到一项运动,而‘被看到’是有力量的。奥运会结束之后,更多的人会了解、尝试选择冲浪。”
奥运效应早在2017年就开始了。为准备东京奥运会,当年国家体育总局水上运动管理中心和海南省文体厅签署《2020年东京奥运会冲浪项目备战协议》,委托后者组建首支国家冲浪队。“从那时候到现在,可能一年一个台阶,一年一个台阶,冲浪才有规模性增长。”梁甲伟告诉全现在。
袁孟的感受是,从2018年开始,到八毫米冲浪俱乐部来学习冲浪的人里,除了偶然了解的游客以外,开始有人是专程为冲浪而来。
来自哈尔滨的栾蕾是其中之一。“参与冲浪这项运动让我越来越自信,心态也越来越积极。当你能征服一道又一道浪,那种自信完全不用别人认可,是油然而生的。”年过四十的她,今年夏天把儿子也带到后海村学习冲浪。
本来后海村的创业者以为,等待奥运的日子就会这样平稳度过。但从夏天开始,大量涌入的游客搅乱了这里的生活。
后海村主街。图片:大鱼儿
因跨境游受疫情影响,加之海南旅游业加速恢复,以往去夏威夷、马尔代夫等海外目的地的冲浪客,纷纷慕名而来。
“海里人山人海,像下饺子一样。”梁甲伟说,后海村算是真的出圈了。
但他没想到的是,仿佛一夜之间,后海村冲浪俱乐部遍地开花,数量涨到25-30家左右,较去年翻了一番。
理发店、冰淇淋店,甚至后海村街上各种各样的店铺门口,都能找到一堆冲浪板出售。有的门店挂上了“冲浪教学”的牌子,以中介服务的形式,为游客推荐当地的冲浪俱乐部。
更让梁甲伟想不到的是,为了拿到更高的销售提成,这些引流的门店倾向于选择新的冲浪俱乐部,而不是客源更稳定的老牌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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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扰乱的市场秩序

“不管是原来卖椰子的,做冷饮的,剪头发的,都放下本行,想要来掺一脚。三轮车上拖着冲浪板,就拉游客了。”袁孟抱怨说,越来越多的人干起了“冲浪中介”。
7月的一天,他还忍不住发了条朋友圈,“外行为了找个活路,纷纷涌向看起来比较‘轻松’的、门槛低的行业,为了适应激烈的市场竞争,导致整个行业生态混乱。市场口碑越来越差,服务准则越来越模糊,做人的底线越来越低。不是什么好事。”
“今年太多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的人在这边教冲浪。”阿康对此非常气愤,“现在海里所谓的冲浪教练,自己都不会冲浪。”
不断冒出的俱乐部,带来了激烈的价格战。新俱乐部不断压价,冲浪课程价格开到了每小时200-300元之间,只有老牌俱乐部的一半。
原本小而稳定的市场秩序被打破,压力也随之而来。一天下来,在八毫米冲浪俱乐部,游客拿着一叠冲浪课程广告比价,最终敲定课程的还不两成。
袁孟对今年的变化感到不适,“这帮人太傻了,我不和他们玩”。他的意思是,不愿意降低课程价格参与竞争。
爆红是另一种吞没。袁孟时常感到透支又焦虑,为暴增的工作忙前忙后,手机从早到晚响个不停,一下子没了个人空间。要在前几年,他一有时间就和朋友去附近找浪点、骑摩托。
精神压力巨大,袁孟想现在,也会想未来,今年许多夜晚在失眠中度过。
袁孟早年做过潜水教练,那个领域早年间也有过一段十分混乱的时光,收费高、服务差、吃高额回扣等,他担心冲浪会重蹈覆辙。
这次一涌而入的游客中,很多都是初次接触冲浪,主要需求就是体验一次冲浪,拍视频发朋友圈 ,在他们看来教练专业与否没那么重要。
后海村冲浪俱乐部。图片:全现在
但多位业内人士告诉全现在,一名专业冲浪教练需要经过培训、考试,持有国际冲浪协会颁发的ISA冲浪教练证和红十字会救护机技能证书。基础动作讲解、较长的浪龄和扎实的海上救生技能等,都是海上冲浪必备的专业素养。冲浪俱乐部培养、挖掘人才,都需要投入成本与时间。
袁孟更担心的是即将到来的浪季。后海村的海面现在风平浪静。一旦到了冬天浪季,那些所谓的冲浪教练由于缺乏专业性,潜伏的安全隐患可能就会暴露出来。
“我们会尽快成立当地的冲浪行业协会,让冲浪俱乐部纳入规范的管理当中,不能像现在一样,游离于行业标准之外。”一位冲浪俱乐部老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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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浪之外

大量涌入的游客也带来了新机会。
冲浪产业中,冲浪运动仅仅是冰山一角。“包括开发它的后续产业链,如装备、服装、商标、市场化赞助、培训体系、定时的俱乐部活动等。”万宁副市长王如龙2018年谈论布局冲浪产业布局时说。
几年前,袁孟专注于一件事情,从不做任何规划。几年后,他有了很强的抗风险意识和战略意识。8mm冲浪俱乐部打算做水上运动组合,冲浪以外,还将加入潜水和帆船。这两个项目,都是最近受到热捧的高端水上项目。
他告诉全现在,经过价格战筛选后,优质顾客留在了8mm冲浪俱乐部。这些人的冲浪频次不会特别突出,“他们都挺忙的。只是他们可能更愿意在店里买冲浪板,买一套防寒服,防晒服等冲浪装备。”
有着“中国冲浪之都”之称的海南万宁,在政府支持下,朝着产业化方向走得更远。它凭借赛事组织和专业化运作,挖掘出了更多的产业价值。比如每年万宁冲浪季,集聚WSL(世界冲浪联盟)、ISA(国际冲浪协会)两大世界冲浪权威组织的精品赛事,吸引了O’Neill、Gopro、三星手机等知名品牌冠名和赞助,开拓了海外水上运动品牌。
按照《海南省国家体育旅游示范区发展规划(2020-2025)》,海南将在未来5年内积极发展水上运动。
主街只有几百米的后浪村,并没有这样的产业基础。这里大多数从业者也没有做好准备,许多人仍在怀念过去闲散又满怀希望的日子。
俄罗斯游客在三亚后海海滩休闲、冲浪。图片:海南日报
阿康在八毫米冲浪俱乐部做了五年教练后,今年出来做了自由教练,收入稳定程度其实不如从前,但他说可以玩得更轻松一些,“浪好的时候自己可以尽情冲浪,不用再等顾客。一个月下来吃饱喝足,又有自己的兴趣爱好,就够了。”
也有人开始准备去追逐新的潮流。比如袁孟就决定尝试拍短视频 ,准备自己去社交平台上发广告。
在自嘲“落后潮流两三年”的小村庄里,袁孟拿起手机,学习拍摄短视频,被梁甲伟揶揄,“做短视频的,雨后春笋一般,现在年轻人都在看,我们也不能脱俗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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