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亚:过年(上)|小说

刘宏宇:闲言碎语

文/寒亚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进入腊月,尤其是过了二十,年的气氛就想麦饴糖一样,浓得化不开,连空气都毫不迟疑地香起来了。

天蒙蒙亮,母亲照例就第一个起床了。这个习惯从她二十年前嫁到荷花村时就养成了,不管风雪冰霜,还是小毛小病,都阻挡不了她匆匆而又勤快的脚步。父亲说,平时没啥事,起那么早干吗?母亲望他一眼,依然是我行我素。父亲说,生了重病,看你还能不能早起。但托老祖宗的福,母亲从未生过什么大病,除了坐月子休养过一个月左右,每天忙忙碌碌,她是个闲不住的人。

第一个起床的母亲来到河桥边,洗她的锅盖,淘她的米,这也是她延续多年的做法。水清凉极了,似乎还有些些薄冰,在母亲习惯性的洗汰之间漾来漾去,有些甚至还如顽童般撞到母亲的手背上来了。不时有柳条鱼蹿上蹿下,贪婪地吃着白色的米虫,黑色的蛘子,搅起一圈圈动人的旋涡。

米虫又白又胖,活像个土财主,其实它在米囤里的时候,就是个土财主;蛘子则又小又黑,长得就像个小流氓,一幅猥琐不堪的样子。母亲只是那么使劲一漾,它们就像“牛鬼蛇神”一样纷纷扬扬地飘出去了,很快就成了柳条鱼的美味早餐。米虫则不同,躲在米团里的米虫,要是母亲不用力揉搓的话,它们是绝对不会撒手的,它们肯定比蛘子更清楚地知道,一撒手结局无疑就是一命归西。

河对面的河桥上也有个人在洗东西,弄得水像武装暴动似的,不用问,是布官,他也一向早起的。

你早啊!母亲冲着河对岸大声地说。

早……对岸回话了,果然是布官,他的喉咙真粗,并且似乎老是有痰跟他过不去,像一个热水瓶塞子卡在那里,不上不下地辛勤地拉着风箱。

大清早的洗什么呢?母亲直起身来准备回屋时,顺便问了一句,她觉得布官肯定不是在淘米。天有点亮了,一眼望去,白乎乎的一堆,实在看不出来。

喔!汰点白萝卜,明天做团子,萝卜馅团子。布官粗声地答道,你还没准备呀?明天腊月廿四了。廿四了?母亲便有些茫然,这一阵到底怎么了?难道为女儿阿凤的事,连廿四都忘了?

还是“五一”前夕,村上说宣卷的周巧珍上门来给阿凤说亲,对方是个吃公家饭的帅小伙,二十五岁。阿凤娘,你看到就知道了,好神气的小伙子,条件好得不能再好了!巧珍对母亲热情地说道,只是这小伙子比较怕难为情,其他真是没说的。

母亲就问,条件这么好,为啥就偏偏看中我家阿凤了呢?巧珍说,有其母必有其女,你想啊,你是啥样人,人家不都是长着两只眼睛吗?母亲当即就露出满意的神情,母亲说,那就“五一”来看亲。

小伙子长得的确不错,浓眉大眼的,至少有一米七八。缺点也很明显,就是不会说话,除了叫母亲一声伯母、父亲一声伯父之外,就静静地坐在那儿,听人家评头品足,不时还像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笑上几笑。母亲认为这就叫憨厚,这就叫老实,跟老实人一起过日子,不吃亏。母亲就是这么想的,这种想法潜移默化自然也深刻地影响到了阿凤,亲事也就顺理成章地定下来了。

那天,小伙子给了阿凤一双黑尼龙手套,上面还绣着二朵鲜艳的牡丹花;还有一条粉红的丝巾,软软的,暖暖的。尽管天气已经转暖,阿凤还是一直戴在脖子上,阿凤多么希望再来上一场倒春寒啊!但天不遂人愿,戴着戴着,终于捂出了痱子。母亲一边给她拍去年买的痱子粉,一边责怪她:稀奇煞了!这么热的天,你就不能熬到冬天再戴吗?痱子粉有点像沙尘暴,不一会儿就在阿凤的脖子上落了厚厚的一层,有种童年的味道就扬起来了。阿凤眯着眼,差一点儿睡着了。

十月一日,阿凤应邀去了小伙子家,当日竟没有回家。母亲很是担心,一次次地跑出去,跑了有五、六次,站在村口向远处极目远眺,头颈如春天的翠竹,眼看着一节节地往上长。

晚上十点钟光景,终于盼来了一个人,却是巧珍,巧珍跟母亲说,阿凤不回来了,男家好客,一定要留她过夜,她就留下过夜了。

母亲着急地说,这怎么可以呢?一个姑娘家怎么可以这样呢?路又不是很远,怎么就不能回家呢?

其实小伙子家离这还是挺远的,至少也有十三、四里,而且还不在同一个乡。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乡下是没有人家装得起电话机的,要是有电话,母亲肯定会打电话过去,也许一开头就会骂她几句的,骂她轻骨头,骂她妖答答。要是有自行车,而母亲又会骑的话,她也早就义无反顾地赶过去了。

看母亲如此紧张,巧珍劝慰道:阿凤娘,你就放一百个心好了,我可以打包票,不会有事的。母亲说,你怎么能打包票?这种事谁敢打包票?巧珍说,其他人我说不准,这小伙子多老实呀,说句话也抖抖索索的,你就放心好了。

母亲一夜无眠。第二天阿凤回到家已经是上午十点半了,母亲说,你为什么不吃了中饭、晚饭再回家呢?阿凤也不跟母亲计较,刚到家的阿凤神采飞扬,脚底下仿佛安了强力弹簧似的,走路活像跳芭蕾,真有点红色娘子军的味道。

母亲盯着她看,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当然更像个职业足球队员,睁着那双熬红了的鱼泡眼,紧盯中路不放,看得阿凤马上就不自然起来。你干吗呢?妈!阿凤抗议道。

母亲轻轻地说,我想看看你有没有掉点啥肉。说得阿凤脸都红了,娇羞万分。

本来说得好好的,明年春节结婚,黄道吉日都选定了,就在大年初二。腊月十八那天,巧珍把彩礼也送来了,“三转一扭”的四大件——自行车、缝纫机、手表和收音机一样不缺,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小半间屋。

母亲常看见阿凤偷偷溜进去,摸摸被子,捏捏布料,有时还把那精致的上海牌女表戴在腕上,一边还不停地比划着。

就过了两天,一个磨剪刀的到荷花村来,母亲当时正为那把无法剪螺蛳的剪刀发愁,就喊了那磨剪刀的一声。磨剪刀的过程是枯燥而漫长的,母亲自然而然地与那人聊了起来。原来这人与阿凤的男友小帆是同一个友谊村的,那男人略显神秘地对母亲说,你不知道吧?这小伙子是打折头的,至多五成。

母亲依然不动声色,母亲说,听说这人在我们这一带找了个对像。

磨剪刀的说,这女方家也真瞎了眼,你想呀,条件这么好,人家要是好端端的为啥大老远的到这儿来找对象,就是铁门槛也早被踩烂了,现在的姑娘哪个不喜欢有钱人家?

母亲想想,倒也是的,村里像布官的女儿,眉清目秀的,只因被几个小流氓挟持到一个招待所,折腾了一天一夜,名声太大了,二十六岁远嫁到邻省,逢年过节也不回娘家的,怕小伙子起疑心,就谎称自己曾立过毒誓;还有像其生那时不时发羊癫疯的小儿子阿三,二十八了才从邻乡娶了个跷脚媳妇。

令人伤心的倒并不是这点,亏她还是个初中生,太会说话了,比如说与别人谈到自己的阿婆仇阿莲,她常常客气地用“我家那个阿联酋的首都”来代替,一般人只知道是在说她阿婆,好像也没啥骂人的意思。亏得有天母亲有心,碰到了村里的王老师,随口问了一下,还一个人像和尚念经一样连念三、四遍,才明白过来。

想着想着,母亲就落眼泪了,落在磨刀石上,让剪刀磨得看起来尤为锋利。磨得不好不收钱!磨刀的男人一边用大拇指指肚试着刀锋,一边爽快地说,一不留神就划破了。

听他村上的人说,那小伙子一点也不傻的,收音机都会做的,母亲辩解道。

磨刀的男人把手指含在嘴里说,你们怎么也信呢?他家里人一家家通知,叫乡亲们别说的,谁说了跟谁急!你说,还有谁肯乱说?人家都二十七了。

母亲急着说,不是二十五吗?磨剪刀的笑笑,“切”的一声,好像有把菜刀切在了母亲的心口上。

要是说母亲处事轻率,也是不符合实际的,其实母亲早在“五一”之后,就托人去多方打听侧面了解过,都说这小伙子不错,除了有点书呆子气,老实得如学龄前儿童。怎么会这样?是真的吗?要是真的这样,那巧珍也太不地道了。

母亲当日就去找巧珍,她丈夫海荣说她出去唱宣卷去了,到大年夜才回来。能说会道的巧珍是方圆几十里唱宣卷的行家里手,这村里人都知道,每年的这个时候,她跟着她爸——一个唱宣卷的民间老艺人周老先生,转战百里,把欢乐与眼泪带给喜欢宣卷的人们。值得称道的是,他们父女俩年年都要为村里人免费演出两场,其中一场就定在除夕。

这几天脑子里一直乱糟糟的,连做团子的事都要忘了。一边烧早饭,母亲一边不停地自责,廿四小年夜的团子怎么能忘了呢?不做团子,拿什么去献灶?不献灶,灶王爷万一生了气,上天不给我家言好事,来年可怎么过呢?

想着想着,母亲就觉得问题严重起来了,她一刻也不能耽搁了,再耽搁下去简直就是犯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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