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墨趣
墨趣
唐秀宁
小学一年级时,学校开有写字课,我们叫写大楷。老师事先给每位同学题一张引格,让大家蒙在白纸订做的大楷本上摹写。
记得当时写得最多的是《登鹳雀楼》诗,四句诗二十个字,十六开大的白纸刚好写满。老师说那四句诗字面浅显,寓意深刻,是极好记忆又极易鼓励人的千古佳句。我自己不知道写过多少遍,但总没有一张是写得好的,尤其是诗中最简单的几个字,一、日、入、千等,看着简单,写出来却总是很难看。
后来听别人说,毛笔字还是笔画多一些的好写,我便从父亲的书箱里翻出一本《唐诗三百首》,专拣五言绝句看,想要挑出几首用字笔画繁复的诗,以供老师再题写引格。可惜的是那本书里边的唐人五言绝句,几乎每首都有笔画简单的字,我只好作罢。但在无意间背会了一些古诗,算是别有收获。
那时写字,需要家长给我们准备墨盒、墨锭和毛笔。有一个同学,曾经拿过一方雕花的砚台,很沉,也很好看,那同学似是受过家人的叮嘱,视砚台为宝物,轻易不许别人动。可惜的是在一次课后让互相打闹的同学误撞落地,摔破了。听说为那方砚台,三个孩子的家长闹过纠纷,最终以一口袋小麦作为赔偿才算罢休。
我当时用的是从城里供销社买来的塑料墨盒,黑颜色的,盖子上一簇兰草。墨盒不用研磨,直接倒进墨汁就能用。为了一瓶墨汁能多用些时日,我们常常给墨盒里掺一些水,使墨稀释,但掺了水的墨汁容易洇,写的字爱走样。
写字课的任务不重,认认真真写满一页就行,只要老师看后能给十个以上红圈的,就算合格。只是我们在倒墨汁的时候没有把握,每次总是倒多了,用不完,又不舍得倒回墨汁瓶子里去,于是下课了便用来玩。玩墨汁有很多法子,最常用的是给别人画脸谱。我们班上有一个同学,他爷爷会画门神和灶神,他自己也看了一点。每次找一个自觉自愿的同学,大家围在一起看他画。被画的同学凝神屏气,不敢张嘴说话,任凭毛笔在脸上描画。眉毛倒悬、胡须直立的是门神;笑眯眯垂着黑胡须的是土地爷爷;给额头正中画一只眼睛的,是《宝莲灯》里的二郎神。很多男同学都喜欢被画成这个那个的神,很得意地站在讲台上给大家看,直到老师来看见,呵斥他去校外的水渠边洗掉。
我们也在校外玩这个游戏,互相在腕上画一只手表,时间总是定格在三点整,时针分针夹一个直角。也给别人脸上画眼镜,小眼睛被框在黑黑的墨圈中,眨巴眨巴。有时还会从家里找一点染衣料的红颜色来,找个长身白脸的大男孩,画关公,画的人和被画的人都得趣。
夏天,谁家孩子身上起风丝,拿墨汁往身上一涂,管好。一回我弟弟起风丝很厉害,又红又痒,还起了不少小包块。父亲用毛笔蘸了墨,在我弟弟身上写大字。也真是怪,有小半天的工夫,弟弟身上的风丝就消失了。邻居赵伯伯说,风丝最怕墨汁,直接涂上就有效,这要是写成大字,嗬——那要是不把它治住才怪呢!
过年贴春联,还是父亲写。多写七言和九言联,一个个的墨字落在红纸上,有说不出的喜气。看久了,心里满满都是春天。我们家正屋所挂中堂,最早是我祖父收藏的徽县一读书人的书法,内容我忘了,只记得字刚健柔美,颇清逸。因为历时较久,纸张发黄,使那些墨写成的字看上去很温婉,像旧夹袄上的绣花。后来又接着挂一幅包步洲先生的书法,写的是鲁迅诗:
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
尘海苍茫沉百感,金风萧瑟走千官。
老归大泽菰蒲尽,梦坠空云齿发寒。
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
包先生是我小学四年级时的写字课老师,也是我们学校的校长。在我的家乡,喜爱包先生书法的人很多,我父亲就是其中之一,包先生与我父亲是亦师亦友的关系,两个人性格颇能合得来。我父亲说字如其人这句话,用在包先生身上是再合适不过。故我家的中堂自从换上包先生的书法之后,就一直挂着,近二十年了。
我每次回娘家,给父母的礼品总是要端端正正放在中堂下的八仙桌上,然后着意看看墙上挂着的字。在我眼里,那些用墨写成的字,个个都是端庄清丽的仕女,温雅不俗,眉梢眼角有藏不住的聪慧和才气。同时,鲁迅诗结句“起看星斗正阑干”那句常常使我震动,让我不由地要想起杜甫“中夜起坐万感集”那句。
大前年冬天,我们家的旧房子因为修高速公路占地征用而拆迁。那时我父亲和包先生已相继去世,我母亲把包先生的书法和我父亲的画收起来做了纪念品。
一年后,新房落成,我们主张给新房子重新请一幅中堂。我很有点忐忑地去向陈廷栋先生求字,陈先生欣然应允,提笔书中堂一幅、对联一副。中堂写的是杜甫诗《堂成》,对联为溥心畬名句:竹屋生虚白,松窗纳远青。且不说陈先生书法的潇洒飘逸,仅这联语和诗中的雅意高情,足以让人醉倒在氤氲的墨香中。我母亲对这幅中堂十分喜爱,说她的屋子正对着四季青绿的南山,无论开门还是推窗,时时可赏远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