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回首有你的岁月》第七章苦涩的离别③ || 作者 陈璞
作者陈璞,笔名石桥,甘肃会宁人,兰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关山明月》(70余万字),曾获甘肃省黄河文学奖。
我要上的西京大学,比杜胜友上的大学名气响亮多了,自尊心得到一定的满足,如果这会儿小荷在身边,她一定会替我高兴,说不定会使劲儿的掐我一把。不知道为什么,我想第一个告诉的人,是杨小荷。母亲还在那边屋里打电话,她和父亲为吃饭的事开始吵架,母亲想去会师楼吃好的,似乎父亲不愿意,从母亲的言语中,我听出父亲的意思,他不想张扬这事,在家做饭吃,自己家里人喝酒庆祝,也就是了。父亲是怕同事们知道了来搭礼,收了钱,收了人情,自然是要还的。还得清的叫情,还不清的,叫账。父亲一辈子不愿欠账。
县城的这个院子比乡下那个院子小了很多,房子修了四面一圈,却只有五间,火柴盒似的。正房做了客厅,父亲的身份摆那里,家里来往的人多,没个见人说话的地方不行。靠阳面两间,一间是父亲母亲的卧室, 一间是厨房。阴面两间,我和紫嫣一人一间,南面一侧是大门,大门旁便还有一间稍大的房子,是给乡下亲戚留的,进城办事求医有个住处。就这么屁股大的地方,父亲腾出一块修了个小花园,种下一株核桃,一株月季,树下母亲种了几行韭菜和葱蒜,桃树开花月季绽放,葱绿的时候,院子里生机盎然。虽小了点,也算精致。
我的屋子靠近大门,里面那间紫嫣住。其实靠近大门这间宽敞,也明亮许多,更适合看书学习。紫嫣说家里进来人,都从窗子前走过去,都要往里看,叫她很不舒服。还有,她也讨厌有人来敲门时,母亲父亲都喊她去开门,折腾得她快神经了,所以她搬里面去住,房子虽狭窄,一失一得,换来个清静也好。我是无所谓,反正我不经常在这个家里住。
我不喜欢城里的这个家。
送走常占美,进屋一头倒在床上,随手抓过一本书,看不到两页,困意上来,但我不能睡觉,想起一件特别重要的事,非得今天去办了不可。忙溜下来,急急忙忙往医院跑去。我要找一个牙科大夫,给爷爷配一副假牙,带回去套上。爷爷的身体还好,就是吃不香一口饭。
医院在我家大门斜对面,我佩服父亲的好眼光,阴阳的儿子就是会挑地方。出我家大门,隔条马路就能看见病人、好人、不病不好的人,医院里出出进进,有时候我想,一定能看见好人抬进去,死人抬出来。教育人最好的办法,其实就是生与死的考验,畏惧死亡方能重视生命。父亲也是这个思想吧,他每天接受生与死的教育,什么理想,什么地位金钱,看着那些被抬出来,白布掩在身上的逝者,都会触动心灵,坚持锻炼,勤俭持家,好好活着,一切皆为虚幻,除了生命。
一路上大发感慨,好容易寻到三楼,找到口腔科,里面一个和我爷爷差不多年龄的大夫,从眼镜上面看着我,说出了第一句话:“挂号单拿来。”我忙俯首解释道:“大夫,我来咨询给我爷爷配假牙的事,没挂号。”那位爷爷级别的大夫瞬间变换脸色,说出了第二句话:“不挂号,不接诊。”看他态度如此认真,那就去挂个号吧。这社会,谁都可以得罪,就是不能得罪大夫。匆匆跑回一楼,隔着碗大的窗口问价,里面传来甜美的声音:八元,今天是专家门诊。我叫了一声娘,原来我们这样的县医院,也有了专家。一个鸡蛋两毛钱,八元就是四十个鸡蛋,还是大个的鸡蛋,一户人家养五只老母鸡,一天平均下三个蛋,也就是十三天另有余头,原来挂一个专家号,就要五只老母鸡努力下十三天的蛋。
我想当专家。
在当上专家之前,还是先帮爷爷校正了嘴巴,免得他瘪着腮帮子,像个老太太。
掏钱挂了号,再回去交到那位爷爷级的专家手中,他今天第一次对我有了笑容。我说了一句话,他不耐烦起来,说:“叫你爷爷,还是你奶奶亲自来一趟吧。”什么鸟专家,什么态度,不是说白衣天使的天职是救死扶伤吗,要是爷爷能亲自来,我这么辛苦楼上楼下,四十个鸡蛋似的跑上跑下做什么。倘若我奶奶亲自来了,你有胆量给她老人家装一口牙齿,我再给你四十个鸡蛋,男子汉说话算数。好在,在我彻底愤怒之前,他教我一个办法,爷爷不用来,也可以配上假牙。于是,我想说的是,他是个好大夫。
我又回了一趟关山。我给母亲说,上大学前想去看看爷爷,母亲就去了市场,买了一堆东西回来,有卤牛肉有烧鸡。我说这些东西带回去都叫小叔一个人消灭干净了,爷爷没牙可怎么吃。母亲笑着说,这就是个心意,不带点东西回去总归不好。母亲说:“爷爷有小婶操心,爷爷年纪大了,吃什么不如吃小米粥,电视上讲的,再不会错。”哪个电视台放这个,吃饱了撑的吧。母亲一面说,一面把五百块钱塞我手里,又说:“回去给你小婶,叫她去集上买土鸡给你爷爷炖汤喝,城里也有,到底不如乡下的,味儿纯,肉也多。”我一怔,忙拿过来。我又找了两百块,跑门口那家小卖部买了十个罐头十个八宝粥,又买两瓶川曲带上,爷爷喜欢喝川曲酒。母亲就抱怨我乱花钱。
送我到车站时,母亲犹豫再三,还是说出了她心里的话,她摸了一把我的头,细声说:“寒雨,别去找小荷,听娘的话,你们不一样,也不合适。”我就一脸愕然,半天无语。其实,母亲的心思我早就猜到了,只是她今天才说,大概怕我太过留恋小荷。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所以我就什么都不说。
当然,我不会听母亲的话的,回到关山,陪爷爷吃了一个罐头,帮他取了牙床模型,这就是那个大夫教我的办法,回去给他,他再做出假牙来。陪爷爷聊天,聊到他瞌睡了,我就出去找小荷。这回小荷拒绝见我,我坐在她家炕头上,等了一个下午。她娘说她去了亲戚家,劝我别等,等也等不来,还是回去吧,年底了你再来。我怅然若失,虽不甘心,也不得不怏怏离去。我不知她是躲我还是真去了亲戚家。临走时,我写了封信,告诉她月底我要去西京上学了,希望她能来城里,散散心,顺便送我。最后画了一朵玫瑰,悄悄压在她枕头下。
回来陪爷爷坐着说话,爷爷快要成仙了,眉毛全白了,头顶上几根头发雪白,唇上颌下白胡白须,活似个南极仙翁。爷爷说他胃口还好,就是眼睛不行了,看什么都一片模糊,他现在全凭两只耳朵听这个世界。爷爷说话时不停的抹眼泪,一点事就能逗得他伤心难过,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就问他有什么想和我说的。爷爷说:“你这一走,再见不到爷爷了。”我笑道:“这是什么话,我是去上学,不是去战场,寒假回来,我再来看你老人家,陪你喝酒。”爷爷憨憨一笑,说那我就等到寒假,你回来给我买好吃的。我说咱们拉钩,我不骗你,寒假一定回来,你也不骗我,一定等我回来。爷爷抬起胳膊,小拇指伸过来,“嘿嘿”笑着和我拉了钩,然后,我喂他吃了几口八宝粥。
最后去了一趟舅舅家。
舅舅是母亲的亲弟弟,在我们邻村小学当老师,不过是个民办教师,母亲说转正过几次,都没能成功,至于原因,父亲说他每次考试到不了分数线,舅舅说父亲没认真帮他。
舅舅见到我,一句没提我考上大学的事,自顾自在那里抱怨父亲,他说你爹当了三年县长,我一年求他十几回,叫他帮我转正,正式老师一月三四百,民办教师才九十块,一家子吃什么穿什么,你娘可是我亲姐姐,进谁家的门,活谁家的人,她跟你爹一个样,两口子嘴上答应得好,就是不见行动,回去你给舅舅捎句话,问问你娘,她还想不想认我这个弟弟。我讨厌舅舅,所以坐不到一个小时,就逃了出来。当然,我不会帮他捎那句话的。
这段时间过得真快,就像百米赛跑,转眼就要开学了,我像一个待嫁的女子,满心忐忑,又有几份的期盼。
开往兰州的班车就要出发了,我看不见杨小荷的身影。
她不会来的,我知道。
但我还是向那个方向久久的张望。
一朵云彩把影子投在那个方向的马路上。
没有风,我听不见大自然的声音。也没有鸿雁,我得不到想要的消息。
就这会儿工夫,常占美认识了一个女孩子,两人坐车厢后面上,叽叽呱呱聊得亲热,互通姓名,互留地址。我的强项是数学和语文,常占美的强项是讨好姑娘,当年他从吴文斌手里抢走了王清丽,我就佩服他到十万分,但他和王清丽毕竟是同学,知根知底,那时候他爹常主任手里有飞鸽牌自行车,有缝纫机,女孩子好虚荣的嘛。可是今天的这个姑娘,常占美瞬间浇灌出一脸的灿烂,他是真功夫,我决定向他学习。
我手把着车门,眼睛盯着那个方向,司机早就不耐烦,催了好几回,还发动人民群众攻击我,骂我耽搁了大家的宝贵时间。我的心将碎,这点抱怨和攻击算不得什么,就当耳聋听不见好了。常占美仗义出头,和大伙解释说,他等一个极为重要的人,大家原谅他,稍等等吧。那个女孩子大笑,冲我喊:“帅哥,你等的是个美女吧,她是你女朋友吗?你说,我和她比,哪个更漂亮?”我就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这是个自我感觉良好,自作多情的女孩子。
常占美忙拦她,说:“等一个老同学,你别瞎说。”那女孩子又冒出一句话:“我肯定他等的是个姑娘,还很漂亮,这个我敢打赌,输了到站下车请我吃兰州牛肉拉面,你敢吗?”她盯着常占美的眼睛,挑衅似的说。常占美奇道:“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你会算卦。”那女孩子咯咯笑了,说:“你将来必定是笨死的。坐好了,我说给你听,其实道理很简单,如果等的是男同学,他就不会站在班车下面,如果那姑娘不漂亮,他就不会一副急寥寥色眯眯的样子。”常占美哈哈大笑,鼓掌说道:“你说准了,下车请你吃兰州拉面。”
这辈子,我不会喜欢漂亮而又自作聪明的女孩子。
司机出离愤怒了,他发动起班车,慢慢向前滑行,我不得不上来,神色落寞,忽然想哭。
车子缓缓驶出车站,缓缓驶出会宁县城,驶向一个我未知而陌生的世界。黄土地从我眼前一晃而过,我滚落下一滴冰凉的眼泪。我不是柔若,我是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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