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长江东逝水（十二）

文/沉吟先生

安史之乱不仅是大唐王朝由盛转衰的转折点，而且留下了不少后遗症，例如藩镇割据，例如宦官专权，例如朋党之争。

安史之乱后，中央对地方的控制日益减弱，安史余党以及一些新生的节度使在北方形成藩镇割据，各自为政。各藩镇倚仗强大的兵力财力，据地自守，互相攻伐，甚至起兵反叛。这种局面终唐一代未息，直至唐亡。

外有藩镇割据，内有宦官专权。从唐朝第十四位皇帝开始，一连七位皇帝的更换，都由宦官主宰。大唐朝前期，男人输给了女人，后期，男人输给了半男人。

唐德宗贞元末年，开出了中国贸易史上的一朵奇葩，叫“宫市”，即宦官借为皇宫采办物品为名，象征性给一点钱直接拿东西，实为公开抢掠。白居易有一首诗，我们看看。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白居易《卖炭翁》）

这首诗，读书的时候我们应该都读过，甚至背过，但有多少人能真正体会其中蕴含的人生悲苦？

这群在街上左瞭右望的太监，叫作“白望”，我们的语言真是博大精深。

当时还有一个玩意叫“五坊”，即雕坊、鹘坊、鹞坊、鹰坊、狗坊，当差的太监叫五坊小儿，这批无卵者成天不干正事，就是向百姓敲诈勒索。

一个政权走到这个时候，也就离死不远了。

但当时的当朝者，也有明白人，例如德宗的儿子李诵，当时的太子，后来的顺宗。

太子李诵住东宫，由王叔文、王伾二人陪着读书写字下棋。王叔文出自下级官员，略知百姓疾苦，借与太子弈棋之机，向太子李诵反映外部情况，太子听闻宫市，气愤不已，表示要去父皇面前告知并理论。王叔文劝其为防小人以收买人心为名挑拨，暂且忍耐，静待上位。

岂料太子不久即得了中风失音。德宗一急，很快就嗝屁了。不能说话的太子李诵于贞元二十一年（805）一月即位，是为顺宗。

顺宗不能说话，任用王叔文、王伾理政，王叔文又结交刘禹锡、柳宗元、程异、凌准、韩泰、韩晔、陈谏以及陆质、吕温、李景俭等，形成以“二王刘柳”为核心的革新党派。短短半年，罢宫市，禁五坊，惩贪鄙，免苛征，抑藩镇，制宦官，史称“永贞革新”。

所有的革新都会触动既得利益集团，永贞革新也不例外，革新动作很大，所以反弹既快且猛。

是年八月四日，宦官俱文珍逼唐顺宗退位，拥立李纯即皇帝位，即唐宪宗。

八月五日，唐顺宗徙居兴庆宫，诰改元永贞。八月六日，贬王伾为开州司马，王叔文为渝州司马。伾不久死于贬所，叔文翌年亦被赐死。其余主要人物均被贬斥，史称“二王八司马”。

九月十三日，贬刘禹锡为连州刺史，柳宗元为邵州刺史。大家一看，卧槽这怎么行，刺史还是很大的官啊，再贬一次！两个月后，再贬刘禹锡为朗州司马，柳宗元为永州司马。

被贬斥的人中，刘禹锡最为嘴贱。

元和十年（815），时隔十年后，刘禹锡被朝廷“以恩召还”，回京师长安。赴京郊玄都观赏桃花，一时手痒加嘴贱，写了一首诗。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刘禹锡《玄都观桃花》，即《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权相武元衡一看，再贬！

用刘禹锡自己的话说，叫“旋又出牧”。

这一去又是十四年，而且去得很远，有多远？岭南，就是今天的广东。

不要以为广东是个很好的地方，现在的富庶之省，当时是不毛之地，而且多瘴气，很容易死人的，犯错误严重的才会贬到那个地方。例如当时还有个很有名的人——韩愈也被贬岭南。唐宪宗崇奉佛教，为求福祚，于元和十四年（819）正月，迎凤翔法门寺佛骨入宫，供奉三月。于是朝野“瞻奉施舍，唯恐弗及”，刑部侍郎韩愈写《论佛骨表》直言谏诤，触怒宪宗，贬为潮州刺史。迤逦至蓝田关，侄孙韩湘前来送行，韩愈写了一首诗，这首诗很出名。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所以刘禹锡的这顿贬不可谓不狠。

十四年后，已是大和二年（828年），刘禹锡再次回到了长安。十四年中，由宪宗、穆宗、敬宗而文宗，已换了四个皇帝，而武元衡也已去世十四年。刘禹锡呵呵一笑：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刘禹锡《再游玄都观》）

不仅写诗，还写了一篇序。

余贞元二十一年为屯田员外郎时，此观未有花木。是岁，出牧连州，寻贬朗州司马。居十年，召至京师，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满观如红霞，遂有前篇，以志一时之事。旋又出牧，于今十有四年，复为主客郎中。重游玄都，荡然无复一树，唯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因再题二十八字，以俟后游。时大和二年三月。

这就真的很贱了。

唐后期宦官专政，朝廷众臣凡有反对者均受排挤。依附宦官的朝官又分为两党：以牛僧孺、李宗闵为首的牛党和以李德裕为首的李党，始于唐宪宗，正式形成于穆宗，历经敬宗朝、文宗朝、武宗朝、宣宗朝而不息，持续半个世纪之久，史称“牛李之争”。

安史之乱后，经藩镇割据、宦官专权、朋党之争，到晚唐，大唐王朝“天可汗”的雄风早已消逝，被折腾得奄奄一息。晚唐诗歌不少均有反映。

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儿无粮百姓饥，谁遣朝朝入君口？（曹邺《官仓鼠》）

秋深橡子熟，散落榛芜冈。伛偻黄发媪，拾之践晨霜。移时始盈掬，尽日方满筐。几曝复几蒸，用作三冬粮。山前有熟稻，紫穗袭人香。细获又精舂，粒粒如玉珰。持之纳于官，私室无仓箱。如何一石余，只作五斗量！狡吏不畏刑，贪官不避赃。农时作私债，农毕归官仓。自冬及于春，橡实诳饥肠。吾闻田成子，诈仁犹自王。吁嗟逢橡媪，不觉泪沾裳。（皮日休《橡媪叹》）

渤澥声中涨小堤，官家知后海鸥知。蓬莱有路教人到，应亦年年税紫芝。（陆龟蒙《新沙》）

我们知道，每一个伟大的王朝到最后半死不活的时候，就会有一群农民（严格点说叫流民，刘邦如是，张角兄弟如是，朱元璋亦如是）出来做最后一根稻草，这次的稻草是黄巢。

黄巢，曹州冤句（今山东菏泽西南）人，出身盐商家庭，善骑射，少有诗才，后屡试不第。

据说黄巢五岁对诗，不仅能对诗，且志存高远，差点把自己老爹吓出个好歹。

巢五岁侍翁父为菊花联句，翁思索未至，巢信口应曰：“堪与百花为总首，自然天赐赭黄衣。”巢之父怪欲击巢，乃翁曰：“孙能诗，但未知轻重，可令再赋一篇。”巢应之曰：“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我们当然知道，五岁不可能做出这样的诗，骆宾王七岁时鹅鹅鹅就不得了了。

其实这首诗作于黄巢起义前，饱含着天下均平，同登春台的襟怀与气概。

黄巢最初的人生理想，其实也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在起义之前，黄巢曾多次赴考，应试进士科，但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进士考试是非常非常难的。黄巢几次应试皆名落孙山，这中间有没有猫腻我们不得而知。我们知道的是，最后一次赴考后，黄巢一怒之下，作诗一首。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黄巢《不第后赋菊》）

从这首诗我们不难看出，黄巢真的不适合金榜题名，最适合他干的工作，还是给半死不活的大唐王朝爆菊。据说后来朱元璋迫切想捅大元王朝的菊花，也赋诗一首：百花发，我不发；我若发，都骇杀。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

人看二诗，彼此一意：成则为明，而败则为黄也。（《七修类稿》）

后世遂讲：这件事黄了！

乾符元年（874），关东大旱，濮州盐贩首领王仙芝于长垣县揭竿而起，攻州占县，声势大涨。王仙芝遂自称“天补平均大将军”。黄巢于在冤句聚众千人，起兵响应，转战山东、河南一带。

不久，唐僖宗封王仙芝为“左神策军押牙”，王仙芝欲接受招安，被黄巢爆头后未遂。之后二人分道扬镳，王仙芝西进，黄巢北掠齐、鲁。878年，王仙芝于黄梅（今湖北黄梅西北）战败被杀，余部投黄巢，黄巢称“冲天大将军”。之后率军渡江南下，攻饶、信等州，十二月入福州，次年10月攻克广州。大军修整后不久，因岭南瘟疫，是年自桂州编木筏沿湘江而下，进逼江陵，北向襄阳，一路挥师北上势如破竹。广明元年（880）十一月克东都洛阳，十二月六十万大军攻取潼关，抵霸上。唐僖宗再次步玄宗后尘带随从宦官田令孜等“幸蜀”。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曹松《己亥岁二首》其一）

唐僖宗乾符六年（879），镇海军节度使高骈阻击黄巢，江浙一带血流成河，同样屡试不第而落拓江湖的曹松有感而作。李贺是男儿何不带吴钩，曹松是凭君莫话封侯事，人各有志而已！

中和元年（881），黄巢军入长安，1月16日黄巢于长安大明宫称帝，国号大齐。

黄巢前后转战十二省，往返15000余里。“黄巢渡过长江四次，黄河两次。这位历史上空前绝后的流寇发现唐帝国中有无数的罅隙可供他自由来去。各处地方官员只顾本区的安全，从未构成一种有效的战略将他网罗。”（黄仁宇《中国大历史》）

但流寇就是流寇，缺乏战略眼光，黄巢军长期流动作战，所过之处并未留兵防守，四周均为唐军势力，这为唐军反攻留下了极大的便利条件。

中和元年（881）正月，僖宗诏令镇东、太原、代州等节度使讨伐齐军，沙陀人李克用率军南下。次年九月，黄巢部下朱温在同州（今陜西大荔）变节降唐，被任命为右金吾大将军，赐名全忠。中和三年（883）李克用率沙陀兵五万伐黄巢，四月与河中、忠武、义武等镇将击溃黄巢军，收复长安。

中和四年（884）春，李克用自河中南渡，连败齐军，黄巢转战山东。同年三月，朱温大败黄巢于王满渡（今河南中牟北），六月，黄巢兵败泰山狼虎谷被杀。

亡汉者黄巾，而黄巾不能有汉；亡隋者群盗，而群盗不能有隋；亡唐者黄巢，而黄巢不能有唐。（王夫之《读通鉴论》）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忙！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从此李克用据河东，朱温据汴州，进入了李克用与朱温互撕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