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世界文化的眷恋”

在后现代的今天,“伟大”一词似乎具有泡沫经济般的浮夸感,但在彼得堡这座历史文化名城,“伟大”绝不空洞,因为其中有着结实的填充物质。对我来说,甚至仅仅因为一个名字就够了。

曼德尔施塔姆。

我想学习他的俄语发音,这样,我就可以在内心默诵,他是我个人的神明。彼得堡,他在这里度过一生中非常重要的时光,童年和大学……他在这里加入阿克梅派。他的天赋,他的灾难,都秘密地在这座城市里酝酿。“我回到我的城市,熟悉如眼泪,如静脉,如童年的腮腺炎。”这首诗题目是《列宁格勒》,诗行中却是它古老名字的呼唤,“彼得堡,我不想死!你有我的电话。彼得堡,我还有那些地址:可以查寻死者的声音。”

想到自己即将站立在涅瓦大街,假设时间被抽离,我可能与曼德尔施塔姆在同一个空间站立过,我就感到难以置信的恍惚。能在这里谈及曼德尔施塔姆,我觉得自己是个被命运恩宠的人。这是我至为热爱的作家——这个为诗歌而殉难的人,带来令我迷恋与战栗的美学。

布罗茨基说:“曼德尔施塔姆是一个最高意义上的形式的诗人。”纳博科夫面对曼德尔施塔姆美妙绝伦的诗篇,感到一种不可遏止的羞愧。如果我这样的涂鸦也被称为写作者,那么,我此时像一个折纸飞机的孩子在火箭制造专家面前所丧失的自我与自信。我就觉得自己储备的褒义词远远不够,加起来,不够平衡他的重量。“这是最天才的诗人也不敢幻想的荣誉……”这是曼德尔施塔姆的诗句,他得到了,因为作为诗人,他运用天才的运算,“将一个现象提升到它的十次幂”。他以建筑学的完美来结构诗歌,他的意象变化莫测,他仿佛被重新发明的词,用化学上的小天平才能测量的精微。我甚至觉得,无论怎样的荣誉甚至都难以匹配他的幻想。我阅读过一些俄罗斯文学作品,曼德尔施塔姆并非最早的矿脉,然而开采到他的深度,我就知道,一块小小的,甚至不大于我的心脏和拳头的石头,它的力量足以将我击毁。

北岛、黄灿然、王家新等中国最为重要的当代诗人,都译过他的作品。让人难以理解的是,一方面,曼德尔施塔姆的诗句闪烁不可复制的宝石之光,另一方面,他的诗歌如此经得起翻译而不流失它的力量,就像最为珍贵也最为朴素的麦粒,可以被碾压,被磨碎,被咀嚼,它进入并为面包里的细小纤维。在中国,有那么多热爱他的人。汪洋读者中,我是如此微不足道的一个。还是用一句曼德尔施塔姆的句子来形容:“某个夜晚,从宇宙的深渊,像只不带珍珠的贝壳,我被抛上你的海岸。”用我混乱的口齿,无法表达我内心汹涌而卑微的情感。

曼德尔施塔姆的大量诗歌中都出现地名,彼得堡,莫斯科,罗马,耶路撒冷,希腊……他生于波兰,从小去过芬兰、波罗的海的几个国家,后来又在法国和德国学习文学和哲学。他精通和掌握法语、德语、英语、意大利语、希腊语、亚美尼亚语等多种外语。他是在全球文明的回音中写作,并成为其中贡献巨大的歌者。全球化不是仅只发生在今天的物质现实,对每一个杰出的写作者来说,往往以整个的人类文明作为纵深的背景。布罗茨基曾经说:“有时,借助一个词,一个韵脚,写诗的人就能出现在他之前谁也没有到过的地方;也许,他会走得比他本人所希求的更远。”他还这样评价曼德尔施塔姆:“在本世纪,他或许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被称为属于文明的孩子。” 的确,曼德尔施塔姆的写作背景极为辽阔,他的血管里不仅流淌伏尔加河与塞纳河的水声,也汇聚了波罗的海与地中海的咸度。所以,当有人在集会上问曼德尔施塔姆什么是阿克梅派,他如此定义:“就是对世界文化的眷恋”。

写作是学习合唱开始,努力成为脱颖而出的独唱者。曼德尔施塔姆接受全球化的文明哺育,他的个人风格却如此强烈与独特,以至让我们无法辨识它的来源,正如阿赫玛托娃指出:“曼德尔施塔姆没有师承。这是值得人们思考的。我不知道世界诗坛上还有这类似的事实。”

遗憾的是,就像盗火的普罗米修斯因为爱而获罪、受刑,曼德尔施塔姆也一样,这位拥有爱意和能量的天使,经历着自己磨难的一生。这个居无定所的人最终备受折磨地死于流放地,我们甚至不知他葬身何地。他死的时候,不过47岁,却已是一个老年的模样。灾难的重力之下,他的骨骼就像旧机器一样吱吱作响;然而,无论怎样被挤压,他的胸腔,传来的却是手风琴的旋律。曼德尔施塔姆于1936年写下的诗句令我疼痛:“我不愿做一只白粉蝶,把借来的身躯还给尘土。我但愿,有头脑的躯体,变成街衢和国土——这躯体虽被烧焦,但有脊柱,还知道自己的长度。”

他如此耀眼,以至于失去他的瞬间,我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某个瞬间已沦入失明的黑暗里。娜杰日塔,我们又如此向这位文学的遗孀致敬?是她,颠沛流离,却依靠记忆保存曼德尔施塔姆的作品,使它们得以复活。娜杰日塔那么瘦弱,她小巧的头颅却像果核,能够复活俄罗斯历史中那些阴郁却依然盛大而不屈的春天。白银时代,遥远的光亮,无论怎样因蒙尘而暗淡,也不因擦拭而受到磨损,相反,它会绽放经过时间积淀而愈见深沉的光芒。

多年之后,曼德里施塔姆的一句诗行,如蝶翼,掀动远在中国的我内心的一场风暴。在地图的每个角落,都可能在重复着这样的事情。我们的阅读,就是纪念,就是在世界文化的墓园里进行隆重的凭吊,而那些亡灵,将给予我们耳语般秘密的安慰。

他隐没在某个地层之下,像矿藏。在历史记忆的岩缝深处,沉积着某个凝重又坚硬的名字,它甚至无法被脱离年代地取出,当我们隔着时空遥望,一切便如深渊,便如天堂的倒影,便如死去天使的墓碑。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曼德尔施塔姆,如此令人敬畏又令人爱慕的名字……在那里,他享有永久的心跳;在这里,他像元音一样进入我们的语言,以及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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