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拔秧的记忆|原乡

拔秧是故乡的一种传统农活。至今犹存。

故乡种水稻,先把稻种撒播在培植秧苗的地里,等其长出,时令一到,便拔下移植到秧田里。

故乡似我这般年岁的人,都在秧田里摸爬滚打过。秧苗一年一茬,最多两茬,我们从幼时啥都不会干时跟着大人在秧田里玩耍,到童年时跟着大人见样学样,学着拔秧,到少年时终于成为可以与大人一比高下的拔秧快手,我们在重复的劳动中逐渐熟练掌握传统的技艺,一年年长大成人,不经意间,故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直到有一天,我们走出秧田,离开村庄,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这是我们曾经的人生,想忘却而不得。

1,

我最初在秧田里打滚,还是光屁股的时候。其时还是生产队时期。

做好秧田之后,拔秧是大事。

生产队时,拔秧都是妇女之活。彼时我还年幼,干不了活,但祖母下地,得带上我,一边干活一边照顾,以免出事。

所以,我自小跟在祖母的屁股后,下秧田了。

故乡播种秧苗的秧田,与插秧的秧田有些不同,都是一块块的,块与块之间是水流的堎光(方言,地沟垄的意思)。

秧苗田里都是水,秧苗通常半截浸泡在水里。故乡拔秧的季节,正是黄梅天,雨水多。

过去故乡田地,通常都通过沟渠与河塘相通,黄梅天大雨之后,雨水四溢,上水鱼便逆流而上,通过沟渠进了秧田。那个时候,秧田里的小鱼很多,以串条鱼和小鲫鱼及泥鳅为多。

四五岁时,祖母下地拔秧,我都是光着屁股跟在后面,先是在田埂上玩,渐渐开始下秧田捉小鲫鱼和串条。

跌在水里,一身泥水也无妨,农村的小孩皮实,不怕受凉。只要不压倒秧苗,没人管你。顶多朝你喊一声,当心点秧苗,便不再管。

不过,此时年岁尚幼,要抓住小鲫鱼和串条,着实不易。通常一身泥水,也一无所获,眼看着水里小串条鲫鱼摇头摆尾,蹿来蹿去,示威似的,小孩除了急的哭喊,也无计可施。

不过,等我能够开始学着大人拔秧的年纪,这些小串条鲫鱼,甚至泥鳅,通常都成了“猫鱼”——抓到了回去喂猫。

秧苗地里,除了小鲫鱼串条泥鳅外,通常还有刚孵化不久的小黄鳝小蛇,这个要比串条鲫鱼泥鳅好捞。大人通常顺手捞了给我们小孩玩。

这种小黄鳝小水蛇,一到小孩手中,便无活路可走,最终都被小孩们玩死了。

没小孩在的时候,大人通常不捞小黄鳝,看到小水蛇,只是捞起来扔到田埂上,所以,拔秧插秧的季节,田埂上到处都是被踩死的小水蛇的尸体,那个年代,这种尸体多了去了。大蛇尸体都常见,更何况刚孵出不久的小蛇了。

在我们还不能帮大人干活的时候,这些秧苗田里的小蛇小鱼们,用它们的生命,让我们度过了一年年艰难而快乐的童年。

2,

幼年既逝,童年即来。

到6、7岁时,我们已经搬着秧凳,开始跟在大人屁股后面学着拔秧了。

拔秧是个技术活。大人们拔秧很讲究,都是能双手齐下,然后合在一起,用稻草一捆,往后一扔,接着拔第二把。

不过,与大人是易事的,于孩童是难事。孩童拔秧,最大的挑战,首先是最易把秧苗拔断。

小孩年幼力衰,不易把秧苗从泥地里拔出来,让后捆扎时也是磕磕绊绊,通常要花九牛二虎之力,耗力费工,更有小孩拔秧,容易把秧苗拔断——须知,生产队时,稻种很值钱,拔秧时把秧苗拔断,大人虽也有,秧苗田里也常见漂着的大人拔断的秧苗,但小孩却是常常拔断,更要命的是,拔断后怕大人数落,常常把断了的秧苗混杂在好的里边,滥竽充数,也是为蒙混过关。毕竟,虽然小,还是要记工分的,虽然工分与大人少许多。

断了根的秧苗,又岂能插秧用!但这样的事时常发生。

到我们开始学着拔秧的时代,虽然按照今天的标准,只是童工,但也是我们开始长大的标志,我们开始承担自己的责任了——虽然看见身边游过的鲫鱼串条依然会惊讶一下,看见小蛇小黄鳝照例会扔得远远的,但我们的精神更多注意到工作上了。

此时,我们关切的是,秧苗上的钉螺,那是容易扎手的;我们也会注意秧苗地里埋藏的瓦砾碗粉子,那是会伤手指的。

我们更注意蚂蝗的叮咬,尤其是腿上被蚊子咬过手挠过的地方,蚂蝗最喜欢叮咬,叮咬之后不松口,拉都不易拉下来,拉下来腿上便是血淋淋的。

我拔秧最是讨厌蚂蝗。通常拉下之后,把它扔在田埂上,用镰刀残酷地把它切成几段,看那一截截身躯,在地上扭动,血淋淋的,谁知道是谁的血呢!

或者,给蚂蝗撒上盐,蚂蝗最怕这,渴死它。

与蚂蝗形似的,有一种个比蚂蝗大许多的,方言叫牛拉耷,俗称萝卜干,像腌过酱油放多的深色萝卜干。不过,这玩意不咬人,主要是看着恶心,看见后总会捞起,扔向远方的田埂。

还有一种可怕的生物,白色,形似小海马,或蛆,记得方言称之为“钻”的,平常也在水里游来荡去的,若是腿上被其咬一口,可比蚂蝗之类严重多了,钻心疼。

童年时代跟在大人屁股后面的拔秧,更多是在与蚂蝗、钻之类作斗争,同时也浪费了不少秧苗。

3,

待到少年时代,我们拔秧的手艺突飞猛进,已非吴下阿蒙了。

下秧田拔秧时,我们会像大人一样,端着秧凳下田。

秧凳是专门用来拔秧坐的凳子,通常是工字形,上下凳面都是平整的木板,下面触地的宽于上面挨着屁股的,为的是防止在泥地上下陷;或者把搓板或一块木板,放在瓷盆上,让瓷盆底部触地,也不易陷进去。还有人用洗脚用的木盆(方言俗称奥斗)上放搓板当秧凳的。

更有一些调皮不好好干活的小孩,喜欢什么也不带,一屁股坐在水里拔秧的,大人常常颇不以为然。

拔秧时,先把水浸泡过得稻草扔在秧苗上适当的位置,在边上拔掉一些后,在放秧凳下田。

拔秧很讲究技巧。大人们都会双手齐拔,把秧苗分夹在在双手手指间,满了,便合在一起,然后把秧苗草根在水里来回拖动,方言音俗称“打秧”,其实就是把秧苗根上的泥巴洗净,然后用稻草一捆扎,往身后一扔。当然,捆扎要活结,这样插秧时容易脱掉活解开。

扔在身后的秧把,通常由男人装进苗篮,挑到秧田里,抛秧,然后插秧用。

在秧苗地里,我们像母亲祖母一样,学会了两手拔秧,学会了打秧,学会了用稻草给拔下的秧苗打活结,学会了拔了许多秧而毋须经常直腰。

拔秧是一个非常艰苦的活。

每天早上便下地去,带着凉粽子凉水。饿了吃个凉粽子,渴了喝口凉水。

坐在摇摆不定的秧凳上——你一站起来,秧凳便在水中浮了起来,倒在了水里,双脚泡在泥水里,忍受着蚂蝗钻的袭扰。。。。。。。

更何况,黄梅天,时常下雨,常备雨具是必须的。

下雨时,头戴麦秸编的毡帽,身披沉重的蓑衣,弯着腰坐在泥水里的秧凳上,是早期常见的景象。须知,夏天穿着蓑衣,即便下雨,也挺难受的。

故乡后来流行起烫雨披,把薄塑料用电烙铁烫成雨衣,成了故乡产业,蓑衣才渐次消失了。

彼时拔秧,常见秧田里插着一根木棍或竹棍,孤独地在秧田里,其实这是用来插伞的。

故乡穿蓑衣的人,一般都是老人和男人,女人都不愿意穿蓑衣,太沉。拔秧下雨又不能误了工时咋办?打着伞干活啊。

把伞绑在竹竿或木棍上,插在秧田里,人动移伞,虽不能完全扛住黄梅天的风雨,但好歹也能挡一面。

即便是艳阳高照时,伞也可以起到抵挡曝晒的功效,须知,时令已是夏日,不下雨时,毒辣辣的太阳照在背上,背上晒得可是生疼,伞也能带来些微荫凉。

所以,记忆中,拔秧时,最盼望的是有风的阴天,最是惬意。

拔秧常常搞的手指疼,没办法,尤其是初学者。至于拔秧时手指不小心触碰到瓦砾碗粉子,伤了手指,也是难免的。

更不用说蚂蟥与钻了。

故乡后来有了一种改进的秧苗培育法,好像是旱植似地,秧苗地与从前一样做,但后来便不放水了,也就没了拔秧,移栽到秧田时,用铁锨连泥带根铲起,挑到秧田,抛撒插秧。

不过似也未能大规模行之有效推开。

我的父母还种着几亩薄田,秧田自然还得有,拔秧也是,当然主要是我父母拔秧,偶尔我弟弟也会回家帮些忙。

不过,本地人种田越来越少了,像我父母那样辛劳的“顽固的傻子”,自然也少了。

但我依然记得小时候拔秧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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