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上品第一人:“画坛仙翁”齐白石

齐白石的绘画,地道、天真、纯朴、浪漫,而生机勃勃;不但题材广泛,内容新颖,形式多样,而且深入浅出,雅俗共赏,喜闻乐见。观其画作,形神皆备,笔精墨妙,气性均和,韵质雅爽,清静净纯,情真意切,美不胜收,仿佛游仙在世,令人心旷神怡。齐白石以农民之子,木匠出身,到后来诗书画印,无不精通,并立足传统,将四者熔于一炉,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成为集大成式的艺术大师,摘得现代中国画坛之牛耳。放眼古今,这样的例子并不多见。他仿佛谪仙下凡,其超凡脱俗之气概,仙风道骨之形态,着实令人叹服。继石涛、八大山人之后,无论是在传统基础的变化上,还是在精神面貌的更新上,抑或是在体裁题材的拓展上,齐白石的作品成就之高、内涵之深、影响之广,皆首屈一指,至今无人能及。因此,笔者把他列为二十世纪中国画家之首,上上品第一人,并题目之为——“画坛仙翁”。

虽然齐白石名气不小,但是真正能读懂他作品的人并不多见。不要说是在文化界,哪怕缩小到艺术界,乃至是美术界、国画界,绝大多数人对于齐白石,都是不懂装懂。他们对齐白石的赞许与肯定,也多是不明就里的人云亦云。

齐白石的中国画作品,建立在中国传统哲学的基础上(偏道家),并融入了乡村生活气息和民间艺术情趣,有着一股仙气,且直逼心灵。齐白石作画出手很高,传统文人画到了他这里走上了巅峰。尽管青藤、八大山人、扬州八怪、吴昌硕等人在这方面已经成就斐然,然而,齐白石作品里的那种生机,那种风韵,那种地地道道,那种自由自在,则是他们所不具备的。郎绍君先生说得好:“齐白石所画的一切,花、鸟、草、虫、鱼、人、兽,甚至山水、什物,都是有生命的,真实,富有个性,如可对话。”这是齐白石的境界所在,是别的大家所难以具备的。“道在屎溺”,齐白石画作中的这种生命感与天地性,绝不同于活灵活现、惟妙惟肖之类的匠人法门,观者切不可轻轻看过。齐白石活到老,画到老,笔力未曾有丝毫减弱。他的画作最容易被模仿,却最难模仿的。模仿者纵然万千,但都只看到其表象,却看不出其内在的生命的外化;只看到其外在的笔墨语言,而看不出其笔墨语言中蕴含的那种情操和深意。

纵观齐白石的绘画,笔者看来,有三点是别的中国画大家所不具备,甚至是无法具备的:

首先是线条。

中国画的线条,是通过中国特有的笔和墨,显露在中国宣纸上的一种独特的表现形式。其内涵极为丰富,并高深莫测。精道之处,难于言传。我们常常提到的“笔性”、“笔体”,其中就有线条的成分。线条是中国画的精髓,是中华民族绘画艺术的灵魂。它不仅是把握对象的本质的手段,是作者思想感情的体现,更为重要的,它还是探索宇宙奥秘,表现人的丰富精神世界、灵魂境界的媒介。中国书法是把这种“线的艺术”高度集中化、纯粹化了的艺术,为中国艺术之独有。作为“书画同源”的中国画,对线条的要求则更高,更精辟,也更自由。这一点,不是一般性的术语能说得清的。可以说,理解了中国画的线条,就等于理解了中国画的天机。不懂得中国画的线条,就永远是中国画的门外汉。鉴定家之所以能鉴定出某幅画作之真伪,其重要依据之一就是线条。线条的好坏,往往是大师与匠人的分水岭,顶级画家与普通画家的线条有天壤之别。有的中国画家之所以作品平庸,不懂得如何画中国画,其主要根源就是没有弄懂中国画的线的艺术、线的内涵和线的奥妙。因此,也就不懂的线的创造。也许有人会问:“如果一个中国画家,懂得了中国画的线条之优劣,却始终表达不出那种感觉来,算不算一个好的中国画家?”答曰:“非也。”这样的中国画家也是不合格的,充其量是一个好的鉴赏家,属眼高手低型。但如果他/她天资良好,悟性尚佳,只要稍加努力,不远的将来肯定会有所突破的,成为名家大家仅仅是时间的问题。因为他/她已经开始进入了中国画的门坎了。比起那些整天在中国画门外转悠,根本就不知道门在哪里,还之乎者也、自以为是、一本正经地大谈中国画的那些所谓的“画家”们,不知道要强多少倍。后者永远是不知中国画之优劣者,甚至还以优为劣,以劣为优。可惜,在时下往往就是这样的人得势,因为他们把绝大多数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与艺术无关的蝇营狗苟之上。加之一流大家根本无暇顾及,也不愿意这样,更不屑与他们一般见识,他们反而更加猖狂。

齐白石的线条,随意而潇洒,清新而爽朗,真切而老辣,纯朴而豁达,天趣而深奥,实实在在而情意浓浓,地地道道而生机勃勃。既净,又纯;既有书卷气息,又含泥土芳香;既蕴涵阳春白雪之风韵,又无不流露下里巴人之天籁。

当然,齐白石的色彩运用得也很好,不过相对没有其线条来得典型、具体,而层面宽广。因此,不足以成为其作品的主导和灵魂。

其次是天趣。

天趣是齐白石作品中最拿手的好戏,也是他与其他大家相区别的最典型的要素。甚至连黄宾虹作品中的天趣度,也还是稍稍逊色于他。齐白石的这种天趣,来自于他纯正的乡村生活,来自于他朴实无华的敬业精神,来自于他自由自在的性格,更来自于他淳朴无瑕的心境(境界)。齐白石的画面,从没有不切实际的空想,因为他经常注意花鸟虫鱼的特点,揣摩它们的内在精神。齐白石曾说,“为万虫写照,为百鸟张神”,要“自己画出自己的面目”。所以,在他的绘画作品中,通篇都是信手拈来,自然天成,妙趣横生的东西。鲜活、生动、意趣、质朴、活灵活现而又别开生面,是他的作品的主旋律。无论是平民百姓用的钉耙、锄头、柴筢、箩筐、等劳动工具,还是乡村田间的青蛙、鱼虾、螳螂、知了、蚯蚓等儿时的“玩具”,抑或是无人问津的秤砣、算盘、油灯、鸡笼等稀奇用品,还是那些不宜入画的如老鼠、蚊子、蚕桑、蚂蚱、飞蛾等上不了桌面的东西,皆轻松自由地出入齐白石的笔下,并处处流露出农人般的质朴、孩子般的天真。真是“始知丹青笔,能夺造化功”。这不能不让人觉得有味,不能不让人觉得少有。

除此之外,齐白石画面上的题跋也非常诙谐巧妙,趣味盎然。如:“网干酒罢,洗脚上床,休管他门外有斜阳”,“乌纱白扇俨然官,不倒原来泥半团。将汝忽然来打破,通身何处有心肝”。齐白石画两只小鸡争夺一条蚯蚓,题曰“他日相呼”;一幅《棉花图》,题曰“花开天下暖,花落天下寒”;《不倒翁图》题曰“秋扇摇摇两面白,官袍楚楚通身黑”。他真诚的感情,质朴而温馨,打破了传统文人画的陈套,与那些逸笔草草、聊抒胸臆的早期文人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齐白石的题跋读来清新自然、天真无邪,情真意切而趣味盎然,时而令人捧腹,让人即刻铭记于心,并回味无穷。尤其是他在一幅《竹院围棋图》上题诗,“阖群纵横万竹间,且消日月雨转闲,笑侬尤胜林和靖,除却能棋粪可担”,把下棋和挑粪相提并论,毫无传统文人的分别之心与媚雅之态,着实让人佩服,令人难忘。

再次是童心。

画家不能没有童心。论及童心,在二十世纪的中国画坛,齐白石是首屈一指。《老子》曰,“圣人皆孩之”,“复归于婴儿”。白石老人就是一个典型的“老顽童”。他自由自在,头脑灵活,没有机心,有时还很超脱。他的童心,不仅表现在画面的笔墨上,还表现在作品的体裁题材上。与之相比,黄宾虹在笔墨上表现出来了童心,但在体裁题材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其构图则更是过于单一。

对于绘画,凡画者皆有兴趣,然兴趣与兴趣有大不同。有的人的兴趣,归宿在名利之上;有的人的兴趣,归宿在才艺展示之上;有的人的兴趣,归宿在为国为民之上;而童心盎然、机心全无者之兴趣,则无论如何归根究底,还是着眼在绘画本身之上。有画外的归宿,便有所依待,实为为人之学,非为己之学。童心盎然者,既不为人,又不为己,无所为而为,自然天成。齐白石就是这种情况。他每日必作画,作画千百,无所倦怠,实乃兴之所至,意之所到,不得不为。如孩童玩耍,无时不欲之,无一刻有它虑。齐白石是无心之用心,无目的的合目的性,自然而然臻于高格。这一点,旁人学不得。若舍却此等童心,白石之画作绝无今日的高度与境界,而齐白石也就不是齐白石了。

齐白石作品的胜出,除了以上所论,有一点至关重要,那就是“气”。任何人画画,都应有一个“气”场,否则就是死画。潘天寿的画有一股“险奇”之气,可惜不太和谐,通篇不太聚气。吴昌硕的画有一股“浊气”和“金石气”,却又过于“火气”,而显得“燥气”。且不良之“气”过多,降低了他作品的格调。齐白石则不同,他的作品既有“乡土气”,又有“文人气”,难得的是还有“灵气”和“仙气”,没有“浊”气,反有一股“清”气。除此之外,还有“静气”与“净气”。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题识。齐白石画面上的题识,是近现代任何画家都无法与其相当的。他的款识与他作品的画面结合得非常精彩,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有时仿佛战场上两将相争时的一个回马枪,恰到好处,令人拍案叫绝。二十世纪的中国画家中,书与画结合的最精彩、融洽,最贴切的,第一是齐白石,第二是吴昌硕。他们的款识在画面上不但是锦上添花,而且与画面浑然一体,不可分割,有时还有画龙点睛之妙。徐悲鸿的款识也很好,只可惜他早辞,未臻高格。再往后,就是钱松岩,他在这方面也很成功。李可染、刘海粟晚年的作品中有几张也结合不错,可惜数量太少。就连黄宾虹在这方面都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石鲁的书与画结合也不差,可惜缺少些上层读书人的风雅韵味。当然,石鲁同徐悲鸿一样,也是因为短寿,不然,他也是有这方面天赋的。倘使他多活些年月,其成就可能并不亚于前述几位。

身为二十世纪中国画坛当之无愧的艺术大师,齐白石继承了中国民族艺术的优秀传统,在绘画、书法、篆刻上都有着非凡的成就,并创造出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他的绘画艺术,起初受陈师曾等影响很大,在写意花鸟画上则承徐渭、八大山人、石涛、“扬州八怪”之金农、及吴昌硕之衣钵,再渗入自己的思想意趣,笔酣墨饱,雄健浑厚,挥写自如。他笔下的虾、蟹、蝉、蝶、鱼、鸟,极为精细,一丝不苟,笔墨奔放奇纵,水墨淋漓,处处洋溢着自然界的勃勃生气;他的山水画构图奇异,不循旧蹊,不落陈套,极富创造精神;他的书法与篆刻则独出手眼,卓然不群,蔚为大家。事实上,他的画无论山水、花卉,还是虫草,造型简练质朴,色彩鲜明强烈,画面生机蓬勃、雅俗共赏,独树一格。他还善于把阔笔写意花卉与工笔细密的写生虫鱼巧妙结合,给人以明朗、清新、简练、生气勃勃之感,并且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达到了形神兼备、情景交融的境界。他画作中洋溢着的健康、欢乐、诙谐、倔强、自足和蓬勃的生命力,更是与聊抒胸臆、消极避世、超脱孤寂的古代文人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泽厚先生曾说:

我之喜欢齐白石,胜过喜欢许多别的大家,也胜过喜欢徐悲鸿,……我总觉得齐白石的构图、画境、笔墨,是地地道道根底深厚的中国意味、中国风韵。它的确是代表中国民族的东西。它是民族的,却又并不保守。……齐白石的诗、画以及篆刻既不乏上层读书人的风雅韵味,同时又兼有一股粗犷、泼辣、生机勃勃的民间气势。他的特色是把这二者结合得那么好。吴昌硕也很好,但就在这一点上逊色。他的金石味有时使人略感枯索而不及齐之丰润活泼……

此可谓一语中的。齐白石的诗、书、画确实不乏“上层读书人的风雅韵味”,而且兼有“生机勃勃的民间气势”。他将这二者结合得那么好,在这一点上确实大大胜过了其他画家。

其实,齐白石从民间画工转变为文人画家,是经过了大胆的“变法”的。他五十七岁时在家书中写道:“余作画数十年,未称己意。从此决定大变……人欲骂之,余勿听之;人欲誉之,余勿喜也。”自此以后,齐白石不仅扩展了文人画的表现题材,还更新了文人画的艺术境界,从而也开创了具有时代精神和生活气息的写意花鸟画的新篇章。他的“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美学法则的造型,“平正见奇”的章法,重墨与浓彩并置的语汇,工笔与简笔纳于一纸的结构,又创造出了中国画自己的现代样式。

齐白石的成功,究其根源有六点,一靠天赋,二靠纯正无瑕的童心(境界),三靠独特的入门方式(兴趣),四靠深厚的文化底蕴(学识),五靠勤奋执着的追求(兴趣),六靠长寿。没有这些条件的具备,齐白石是不可能成为一代中国画大师的。

当然,齐白石也并非无所缺憾。说到齐白石的缺憾,不妨拿金庸小说中的一位武学人物作类比,那就是“老顽童”周伯通。周伯通武功之高,金庸是予以肯定的,否则也不会将他位列新“五绝”之首,称之为“中顽童”。然而,相比于旧“五绝”之首、武功达到绝顶之境的王重阳,周伯通显然是有所欠缺的。对此,金庸借王重阳之口说到:

周伯通道:“……师哥(笔者案:指王重阳)当年说我学武的天资聪明,又是乐此而不疲,可是一来过于着迷,二来少了一副救世济人的胸怀,就算毕生勤修苦练,终究达不到绝顶之境。当时我听了不信,心想学武自管学武,那是拳脚兵刃上的功夫,跟气度识见又有甚么干系?这十多年来,却不由得我不信了……”

周伯通武学通达绝顶的障碍,一是“太过着迷”,二是“少了一副救世济人的胸怀”。这两大缺陷,顺推到齐白石这一画坛“老顽童”身上,也正好相类。齐白石没有徐悲鸿一般忧国忧艺的情怀,也没有鸿鹄之志,于兼济天下之事无所用心。画画是其兴趣使然,天性所在。他一开始就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也没想成什么大家,登上画坛巅峰更是从来没有想过,一切只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这种无目的的合目的性、无心之用心,是齐白石的天分与境界所在,旁人学不得。然而,也正是由此,限制了齐白石的绘画事业通向绝顶。

中国画的功夫,画里画外,缺一不可。到了绝顶之境,画外的功夫甚至要胜过画里的。画者,文之极也。文者,人之照也。画是人的写照。画家的胸襟气度、精神境界,无一不由画以外现。画之高妙与否,最根本的在于绘画者本身。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过于专注于画本身,反会遗却了画之本根。齐白石于画,正如周伯通于武,“太过着迷”,并“少了一副救世济人的胸怀”。与王重阳这样的绝顶高手相比,他们的气度识见有所不足,最终限制了其向更高境界发展。齐白石一生作品虽多,但大多是小品,没有大型的、有震撼力的画作。他的大部分绘画都是民间小调和闲情意趣,缺乏大型的、有时代感和使命感的东西,气度也不够。这一点着实令人遗憾。

除此之外,系统绘画理论的缺乏,是齐白石的另一大缺陷。这归根究底也是由于他少了济世救人的胸怀。于齐白石而言,自己画画开心即可,他并没有把自己的绘画心得向外传达,以便澄清画坛、兼美他人的自觉。这对于一位绘画大师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说到这里,在二十世纪中国画坛,有一件事笔者深以为恨。那就是,虽然画坛有“画仙”白石老人,但是没有出现如诗学之杜甫、武学之王重阳一般,既有绝顶的绘画功底,又有大胸襟、大气度,以天下为己任的“画圣”式的人物。徐悲鸿本有这样的潜质,奈何其气度识见皆有不足,又过早离世。如果真有“画圣”出世,二十世纪中国绘画的历史当有所改写,今日之中国画坛种种弊病,也必有所改善。惜哉!惜哉!我辈须当努力!当然,“画圣”不是每个时代都能出的。虽没有绝顶的“神通”,但有齐白石这样一位“顽童”、“仙翁”,也算是足以慰藉了。

综上所述,齐白石是现代中国画坛巨擘。他的中国画,在传统的基础上有所跨越,在绘画的精神上也有所开拓,极具现代性和发明意义。齐白石聪明勤奋、自由天趣、热爱画画,却志向不大,胸怀不够。齐白石继承的多,提出的少。开辟的多,实验的多,建设的多,完成的也多。他始终保持着真我、本我,“论学论治,迥异时流”。他在思想上是保守的,文化上是传统的,政治上是盲目的,学术上是“为己”的,感情上天真的,绘画上是淳朴的,成就上是巨大的。齐白石是二十世纪当之无愧的艺术大师。

参见徐文景、徐千懿:《中国画品评(现代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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