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强:“三人行”的五个问题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论语·述而》)

先谈第一个问题:谁是老师?钱穆《论语新解》指出:“不曰三人居,而曰三人行,居或日常相处,行则道途偶值。”老师不一定是你平常认识、熟悉的人;随便在街上碰到哪个人,都有可能是你的老师——只要这个人有可取之处,或者你从这个人身上发现了值得师法的东西。子贡说:“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论语·子张》)所谓“焉不学”,所谓“何常师之有”,意思就是孔子随处都能学习,没有固定不变的老师;芸芸众生,人皆可以为师。孟子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孟子·离娄》)“好为人师”与“可为人师”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好为人师”的人,也是“可为人师”的。陈天祥《四书辨疑》说:“师者,人之尊称。惟其善堪为人轨范者,可以此名归之。……善亦吾师,恶亦吾师,此黄冠衲子之言,圣人谈话中岂容有此?”这是把孔子往神台上摆。在他看来,孔子是圣人,圣人是不会视“天下之人皆为师”的,如果这样,那就意味着坏人也是圣人的老师,这种话只有道士、和尚(黄冠衲子)才说得出口。

于是有第二个问题:坏人也是老师吗?姑且借用老子的话来作答:“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好人是坏人的老师,坏人则可供好人借鉴之用。有的版本前半句写作“故善人者,善人之师”(辛战军《老子译注》),这就把坏人排除掉了,坏人已经病入膏肓,不可救药,只有好人才会向好人学习。但后半句“不善人者,善人之资”,没有别的版本。“资”即资本、财产,引申为镜鉴,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反面教材”。在这个意义上,坏人也是老师——并非说近墨者黑,而是说好人可以从坏人身上吸取教训。朱熹《四书集注》说:“三人同行,其一我也。彼二人者一善一恶,则我从其善而改其恶焉,是二人者皆我师也。”可见他也是主张坏人可以为师的。

由此引出第三个问题:世界上有绝对的好人和绝对的坏人吗?朱熹明言“彼二人者一善一恶”,招致不少批评、反对之声。刘宝楠说:“三人之行,本无贤愚,其有善有不善者,皆随事所见,择而从之改之,非谓一人善一人不善也。”(《论语正义》)就连忿忿不平地为孔子辩护的陈天祥也承认:“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者,非谓择其一人全善者从之,一人全恶者改之也。”因为“全德之人世不常有”,所以“甲有一善则从甲之一善,乙有一善则从乙之一善”(《四书辨疑》)。把人分为“好人”和“坏人”,非此即彼,这是一种简单而片面的“两分法”。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每个人都有优点,也有缺点,因此人与人之间才有取长补短的必要。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第一个问题:人人都是老师。且不说“三人行”,即使“两人行”,也是可以相互为师的。

接着是第四个问题:为什么说“三人行”,而不说“两人行”?皇侃《论语义疏》转引王朗的观点解释道:“二人则彼此自好,各言我是。若有三人,则恒一人见二人之有是非明也。”按理说,“两人行”是可以相互为师的,但如果两人各执一词,谁也不服气,事情就难办了,所以需要第三方出来主持公道。三人之中,始终有一人可以通过其他两人的对比而分明事理,获得教益。钱穆指出:“古代善道未昌,师道未立,群德之进,胥由于此。”(《论语新解》)这就把道理说得更深一层了。人是社会的人,无法脱离群体而生活,即便是特立独行、卓尔不群者,也只有置身于群体之中,方能显出他的与众不同。“三人”并非实指,乃是群体的代称。另有观点认为,三人之中,“若彼二人以我为善我则从之,二人以我为不善我则改之”(程树德《论语集释》),这就有些“原始民主”的气息了。比如《尚书·洪范》说:“三人占,则从二人之言。”三人占卜,有两人意见统一,则以两人的意见为准,少数服从多数,这就是“原始民主”。

当然,大多数人赞同的,未必就是正确的;真理不一定掌握在大多数人手中。民主不仅仅表现为少数人服从大多数人,更表现为少数人享有质疑、反对大多数人的自由与权利。于是有第五个问题:“择”字怎么理解?我的理解是:选择基于判断,判断则基于独立思考。没有独立思考,就无从判断,即使判断了,也可能是错误的;没有正确的判断,就无从选择,即使选择了,也可能是错误的。黑白之分,是非之分,善恶之分,均以独立思考为前提。离开这个前提,乱择一通,从其所不当从,改其所不当改,适得其反。一言以蔽之,三人行,请君三思而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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