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月娘是“奸险好人”?有一人比她更奸险,却被认为是好人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删稿》中说:“唐五代北宋之词家,倡优也。南宋后之词家,俗子也。二者其失相等。但词人之词,宁失之倡优,不失之俗子。以俗子之可厌,较倡优为甚故也。”

在这里,王国维将对“倡优”的评价置于“俗子”之上,是因为“倡优”之词虽然“其辞可鄙而其情则真”,故但觉其亲切而不觉其可厌;

至于"俗子"之词,则“其情不必贞而强作贞态,理不直气自不能壮”,于是是遮遮掩掩,游离其辞,读来只觉其可厌。

这说明,身为文人的王国维认为,作词最重要的是真情实感。

其实,对于人,他的看法也一样。

因此,同为文人的张竹坡,在《金瓶梅》中最看不惯的角色就是吴月娘,他的评价是:“吴月娘是奸险好人。”

也许是因为文人性格使然,张竹坡敏感而又明察秋毫,尤其憎恶名不副实的现象,因此对于明面上试图做“贤德”妇人,暗搓搓却有一点点小心思的吴月娘有着很深的成见。

张竹坡在很多事情上深罪月娘,譬如指责她贪财、虚伪、不能理家、不能劝夫为善等等。

诚然,大多数情况下,张竹坡的指责都是对的,吴月娘确实是一个打了折的“好人”。

然而,张竹坡对其的评价,却在某种程度上过于苛刻。

他说月娘“一生动作,皆是假景中提傀儡”,又说“《金瓶 》写月娘,人人皆谓西门亏此一人内助,不知作者写月娘之罪,纯以隐笔,而人不知也。”实际上是对月娘期待过高,忽视了吴月娘本人所处的环境和背景。

于是,另一位批评者文龙为吴月娘平了反,他承认“吴月娘原不能称大贤大德之妇”,认为“若月娘者,呼为糊涂妇人则可,视为奸险妇人则不可”。

理由是“若吴月娘,一千户家女耳。非有褓母之训导,又无诗书之濡染,不同阀阅之家,又非科第之室,一小武官之女,而嫁与市井谋利之破落户,既属继配,又遇人不淑。此而责备之以守身以礼,相夫以正,治家以严,又要防患于未萌,虑事于久远,无乃期望太深乎?男子所不能行者,而求备于妇女乎?

确实,在《金瓶梅》中男人们都做不到的事情,而苛责于一介妇人,实属不该。

简单来说,吴月娘不是王国维《人间词话》中的“倡优”,而是“俗子”。

试问,《金瓶梅》中,又有哪一个人不是“俗子”呢?

一部《金瓶梅》,处处流淌着俗世血液,处处彰显着俗世情怀。

既然吴月娘是“俗子”,就难免有着“俗子”的俗性。

比如,她爱财,所以劝西门庆收取李瓶儿财物;她喜欢谄媚,被刚进去西门府的潘金莲哄得团团转;她表面大方,内里嫉妒,李瓶儿死后还说出怨恨之辞;她虚伪,图汉子喜欢认妓女李桂姐为女;她喜欢怀疑,因为李瓶儿死前的一句话就让潘金莲等人无法在西门府立得住脚跟。

与此同时,她还不会理家,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瞎管,导致整个西门府上七颠八倒,鸡飞狗跳。

吴月娘春昼秋千

但她却希望自己能有个好的结果,因此听信三姑六婆昼夜宣卷。

她确确实实很符合市井之民的调性,皆因她从小到大生存于市井之间,接触的都是市井之人。

但若因此说她“奸险”,恐怕也有些站不住脚。

这是因为,很多时候作者似乎不愿意将吴月娘塑造成一个道德楷模,而是要塑造成一个有点儿假的俗人。

吴月娘之所以显得“假”,其实还是源于她根植于内心的封建闺范。

就如同李瓶儿刚嫁进来的时候,她心中虽然不满,却也只能耐着性子将花轿到了门口的李瓶儿迎接进来。

没办法,谁让她是当家主母呢?

同时,潘金莲可以“图汉子喜欢”而让李瓶儿嫁进来,那么身为主母的她,如果也想“图汉子喜欢”,能做什么呢?

她当然不能像潘金莲那样以低三下四的姿态来博得西门庆的喜欢,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她为什么会雪下焚香祷告,以及纵容下人老婆和西门庆厮混了。

因为当西门庆和勾栏里的李桂姐打得火热时,吴月娘几次派人拿马来接,西门庆都不回去。

当她因为阻拦西门庆和李瓶儿的婚事而被潘金莲挑唆与西门庆交恶时,只能扫雪烹茶,为挽回自己在西门庆心目中的地位而暗施心计。

吴月娘扫雪烹茶

因此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她这个当家主母做得有多难。

很多时候,不是她不想管,是她管不了。

她若管得了时,西门府便不会有李娇儿、潘金莲、李瓶儿等人的存在了。

她若管得了时,潘金莲及其丫鬟庞春梅就不会如此嚣张跋扈了。

吴月娘之所以“夫主面上百依百随”,张竹坡评价是因为继室心理:“欲管不好,不管不好,往往多休戚不关,以好好先生为贤也。

但若因此说月娘“一生动作,皆是假景中提傀儡”,却是因为没有看到月娘在西门庆死后的一系列真实动作。

其实,当西门庆即将咽气的那一刻,我们才看到吴月娘为了在这个家当主母忍受了多少辛酸。

西门庆听了,不觉哽咽哭不出声来,说道:“我觉自家好生不济,有两句遗言和你说:我死后,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好待着,一处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话。”指着金莲说:“六儿从前的事,你耽待他罢。”说毕,那月娘不觉桃花脸上滚下珍珠来,放声大哭,悲恸不止。

吴月娘心里有多恨潘金莲,此刻的悲恸就有多深。

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吴月娘也是恨西门庆的,因为他临死还想着这个“九尾狐转世”的潘金莲。

这也不难理解,为什么西门庆死后,潘金莲会很快就和陈经济勾搭上,而吴月娘又实在无法容她。

因为潘金莲感受到了脖子后的种种凉意,明白自己必须尽快找到一个保护伞。

可惜的是陈经济不具备这个能力,最终反而被她拖下了水。

甚至也不难理解,为什么西门庆死后孟玉楼等人说“大姐姐自从生了孩子心就变硬了”,因为女本柔弱,为母则刚。

李瓶儿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吴月娘怎能让自己和孩子有一丁点儿风险。

更何况,吴月娘本来就对西门庆及其生前所做浪荡事有所不满,死后不过是为了一雪前耻罢了。

吴月娘失偶生儿


这样说来,吴月娘奸险吗?

事实恐怕并不是这样。

因为一个奸险的人,如潘金莲者,是会处心积虑去图谋一件事情的。

如她暗中训练雪狮子,为抓扑官哥儿提供了契机。

这种旁人认为的“意外”,就是她千辛万苦谋划出来的。

再如她为了害死宋惠莲,前后谋划数次,终于将这个强劲对手灭了口。

还有孟玉楼,为了让潘金莲动手扫除宋惠莲,故意怂恿潘金莲,无异于为虎作伥,这才叫“奸险”。

而这个奸险的孟玉楼,却被张竹坡认为是作者自比,实在不知道张竹坡怎么想的。

反观吴月娘,除了“扫雪烹茶”那一次显得过于刻意,其他事件并不能显出其处心积虑。

即便如李瓶儿之事始末,也不过显示出她是一个贪财的俗人罢了。

哪里谈得上什么“刻意”或者“处心积虑”呢?

如果吴月娘是一个“奸险”的好人,那她断不会让李瓶儿认为自己不好对付,也一定能够识破潘金莲刚进府时的伎俩,更不会蠢到潘金莲在她身边安插了一个暗线——玉箫也不知道;不会在和潘金莲对嘴头子的时候说出自己是明媒正娶来的这样抬一贬十的话;最后潘金莲因为养女婿被秋菊告状的时候,也不会立马斥责秋菊,而应该三步并两步,赶紧去捉奸。

吴月娘识破奸情

凡此种种,无不说明吴月娘并不是一个“奸险”的人,恰恰说明她是一个有点儿糊涂的直肠子。

吴月娘并不是神,不是像薛宝钗一样的完美的化身,而是在这滚烫俗世中浸润的一个有点儿德行的封建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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