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我的父亲母亲”全国散文、诗歌有奖征文大赛徐占生作品
母 亲
徐占生(山东)
母亲这一辈子,坎坷、不易。
母亲的身份证上登记的出生日期是:1928年3月15日。但这个日期中,只有年份是确切的,后面月、日的数字,只是为了办身份证“凑数”而已——母亲出生于几月几日,包括大舅、姨、母亲在内的所有长辈们,都记不确切。后来,当母亲上了年纪,在老家的我大哥、二哥商量了一下,把母亲生日中月、日的日期,“确定”为农历十一月十五日。
母亲十几岁的时候,父母就相继去世了。因为嫂子与小姑子不相容纳,我母亲就到了我们村她的舅家居住、生活。
我的父亲、母亲都是从战争年代过来的人。1947年7月解放战争时期的南麻战役,陈毅、粟裕两位将军的指挥部,就设在距离俺村十几里地的茅坦村,解放军的野战医院(之一),就设在了俺村。
随着战役激烈地进行,解放军的伤员一批一批抬了下来。我母亲和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都被动员起来,帮助野战医院的护士们清洗伤员们换下来的纱布。几十年后,母亲对我和妹妹说起这事的时候,依旧感慨万千:“那些天,河里的水,都被洗成红的了呀!”那一天,我母亲她们正在河边清洗纱布,忽然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音,紧接着,在“凤凰嘴子”山头上放哨的战士、民兵大声喊道:“敌机来啦!快往山上跑!”我母亲和其他人一听,赶紧跑向河南边山坡上的树林子里。一回头,就看到国民党飞机扫射的子弹,在河水里激起一串串密集的水花!
所幸我们这个小山村,四面环山,地势呈“凹”形,敌机俯冲扫射、投弹,不敢飞得太低:它自西往东俯冲投弹,结果,炸弹落到了村东头的路上;自东往西投弹,炸弹又落到了村西边。那敌机扫射了一阵子,扔了几颗炸弹,悻悻地飞走了。我母亲和大家一起,又回到河边,继续清洗纱布……
母亲二十岁那一年,由长辈包办,和比她小六岁的我父亲结了婚。后来我们兄妹们陆续出生,家里人口多,八口人每天三顿的饭食,就很是需要操心费力的事情。一天三顿饭,奶奶炒菜,烧水;母亲或者摊煎饼,或者蒸窝头,或者煮地瓜。而且,还有我们几个上学的,要拿饭:先是我二哥上高中,再是我三哥,然后是我,我还复读了两年。光是蒸窝头、摊煎饼给我们上学的拿饭,就比平常人家的做饭多出一份工夫。
就说摊煎饼吧。母亲先盛上半箢子干玉米粒儿,到街上的碾上,推动那沉重的石碾子,把玉米粒碾碎。碾碎的玉米碴子拿回家,泡到一个大盆或者桶里,等泡透了,舀到小盆里,端到院子里的石磨上,推动石磨,一圈又一圈,一勺又一勺,一盆又一盆,将那带着水的玉米碴子磨成糊糊。把玉米糊糊盛进瓷盆里,等发酵好了,端到鏊子边,点上柴草,烧热了鏊子,开始摊煎饼。先摊够家人吃的,再给上学拿饭的摊,按照一顿饭三个煎饼的数量,冬天里,一次摊够五天半吃的煎饼,这就是接近50个煎饼;夏天,因为天热,半个星期回来拿一次饭,这就20多个煎饼——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冬天,饭棚里冷风飕飕;夏季,鏊子前热气袭人;春夏秋冬,周而复始,母亲这份“额外”的操劳,直到我1980年秋天在县城二中吃食堂为止……
那时候,白天,因为要下大力气干活,所以吃煎饼、窝头、地瓜这些“结实”的饭;晚上,因为不再干重活了,为了节省点粮食,几乎家家的晚饭都是以玉米粥为主,地瓜、窝头为辅。所以,无论春夏秋冬,几乎每天下午,母亲都要推碾子,把玉米粒碾成细细的玉米面子。那时候,大队里虽然有钢磨、粉碎机,但为了省俩钱,我们都是把粮食在石碾上碾、石磨上磨——一早一晚推碾、推磨,就成了母亲每天必不可少的家务活儿之一……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家供出了一个高中生,两个大学生,奶奶没少操心费力;父亲的支持,不可或缺;母亲和她的碾子、石磨、鏊子,更是功不可没。
1983年7月15日,我从临沂师专中文系毕业,分配到山东第一机械厂(沂源县土门一厂)子弟学校教学。寒假里回到家,母亲问我:“在学校里,买着吃?自己做着吃?”我说:“厂里有大食堂,买着吃。”母亲又问道:“食堂里都卖什么饭?”“馍馍,米饭!”我说。“哦,那就好!”母亲说道。过了一会,母亲又说:“别舍不得买,要吃饱!”
临开学时,母亲把刚摊好的煎饼给我装了满满一黄帆布提包,说:“饭空里要是饥困了,就先吃个煎饼垫垫!”……
1993年年初,我曾经写过一首小诗,发表在当年3月份出版的《中国校园微型文学》刊物上,描写的就是当年母亲推磨、摊煎饼供我们上学的情景。
石磨 鏊子
旋转着 日 月 星 辰/ 磨碎了/雨 雪 风 霜
舀进 汗水/ 浓稠的期望/流 淌
烧热鏊子/把期望烙得滚烫/小心包好/ 装入儿子的小背囊
烧尽了笺笺沉重的忧愁/一张张盼望已久/烙出/连同那颗心/
伴儿奔向远 方
不知何时/霜雪沾染了母亲的发/再也掸不落/石磨上的坎坷/
爬满了母亲的额
假期里,我回到老家,把刊物拿给父亲看,把诗歌里写的事情说给母亲听。我舅家大表哥、二表哥来走亲戚,看到我发表的诗,大表哥大声对我母亲说道:“三姑!你摊煎饼供俺兄弟们上学的事,全国的学生都知道啦!”
子女多,劳力少,日子过得不容易。1994年,我曾经在《齐鲁风》杂志上发表过一篇小散文《牙》,叙写当年母亲为儿女操劳的艰辛。
牙
最让我感到不体面的,就是我的牙了。
在上小学三、四年级时,我就经常牙疼。当时,生活挺困难,再加上孩子又多,父母也就不太在意。我每次牙疼起来,父亲就抓个盐粒子让我含在嘴里,说能消炎止疼;母亲则把苦杏核砸破,取出杏仁儿研碎了,泡在水里,然后用一小块碎布蘸起这苦水,滴到我耳朵眼儿里,过一会儿,叫我歪歪头让水流出来。这样三、四次之后,牙疼就止住了。但以后不久,牙又疼起来。如此四次三番之后,我的上排右侧牙齿有两个慢慢地松动了,脱落了——再没长出新牙来。此后,每当我裂嘴笑时,就会露出一个“洞”来,这时候,同学们就喊我“没牙豁子”,于是,我不敢再裂嘴笑了。
因此,我很苦恼,曾多次对母亲嘟哝:“都怨你!灌水!灌水!把我的牙都灌没了!”这时,母亲总是无奈地一笑:“娘还能有啥法子?”
母亲还不到五十岁,牙已开始脱落了。我感到不解,就问母亲。母亲还是无奈地一笑:“还不是生你们兄妹们的时候,月子里落下的病?”
母亲先后生了我们兄妹七个孩子,因为医疗条件落后,有两个男孩出生不到十天就先后夭折了;长大成人的,是我们兄妹五个。那时候,家里人手少,生活条件又差,孩子还不满月(仅十几天),母亲就得下地做饭、忙家务了。营养根本谈不上,有时还难免吃凉饭冷汤。就这样,月子里落下了病根。从此以后,母亲就经常腰疼,手臂发麻。现在,最为明显的是,牙开始脱落了。
听了母亲淡淡的叙说,我心中忽然生起一股悲壮激昂之情:“娘!等我长大了,挣了钱,我给你买一口金牙!”
听了这话,母亲抚摩着我的头笑了,眼里却闪着泪光。
后来我上了高中;后来我上了大学;再后来,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我开始有钱了,但也该着意打扮找对象了。怕缺牙影响容貌,花了三十元钱,镶了两颗牙,消除了多年的烦恼。
这年夏天放暑假回家,看望年过六十的父母。母亲满口中只剩下一颗半牙了(其中一颗只剩一半),而且还摇摇欲坠。
见此情景,我心中又悲壮起来,想起了当年的宏愿,“娘,给你镶口假牙吧!全口的!又好看又耐用!”母亲又笑了,却问:“那得不少钱吧?”“大概八、九十块钱吧!”我推测。“快算了!快算了!那么贵!我这么多年不都过来啦?你在外居家过日子也不容易,咱花那冤枉钱干啥?”母亲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不要紧!我一个月好几百多块钱的工资,八、九十块钱算什么?下一趟回来,我和你上县城医院!”我说。经过再三劝说,母亲不再反对了,但还是说:“太贵了!太贵了!”
但“下一趟”我回家,却不得不告诉父母,单位效益不好了,又要集资,又要入股,还要买房……母亲说:“你在外也不容易!”于是,再不提“上医院”之事……
再后来,我镶的那两颗假牙开始松动了,吃饭时感到挺别扭。“你去县医院让大夫另镶吧!”夫人吩咐道。于是,我“遵旨”而行。
镶完了牙,走出医院大门,忽然想起了远在家乡的父母——
母亲年过古稀了,嘴里半颗牙也没有了!
母亲本不识字,经过我妹妹的不懈努力,母亲终于认识了自己的名字“田可英”这三个字。奶奶裹了一辈子脚,母亲拥有一双“解放脚”——母亲小时候,父母也让她裹脚,所幸裹了没几天,解放区政府就号召放脚,于是,母亲扔掉了裹脚布,把脚“解放”了出来。记得小时候,母亲曾给我和妹妹唱过一首歌,歌中有这么一句:“你看那大脚板走路多排场!”说的就是当年解放区号召“放脚”的事。
小时候,我和妹妹曾缠着母亲拉呱(讲故事),母亲给我们讲过一个类似于“田螺姑娘”的故事:天上有一个仙姑,看到地上一户人家很穷,就变成一个大姑娘下凡来,天天偷偷地去给他们炒菜做饭:喷喷香的肉,热乎乎的白面大馍馍……这大概是母亲对美好生活的理解吧!
逢年过节,当亲友们来探望,一进家,母亲就拿个杯子,捏把红糖放进去——给倒上一杯红糖水。当我大学毕业在外地工作了,假期里回到家,一进门,母亲就也给我倒一杯红糖水喝了。
三哥三嫂的儿子崔巍出生后,母亲曾经去照看过一段时间:那好像是1983年春天,我母亲和我姑坐长途客车去临沂市汤头镇,母亲晕车晕得厉害,刚上车不一会,就头晕、恶心。经过400华里沙土公里的颠簸,到了我三哥家,母亲晕得天旋地转,当天,几乎是水、米不能进。住了几天,我姑因为家里忙,先回来了。母亲留在那里看护孙子,大概有近一个月的时间。
回来后,母亲想小孙子,想得时常掉眼泪。父亲见状,就给我三哥三嫂写了封信。过了几天,就收到了我三哥一封信封上标注着“内有照片,请勿折叠”字样的信——母亲戴上老花镜,看着小崔巍的那张光屁股的照片,笑逐颜开。
我大哥把北屋墙上装有照片的镜框拿下来,把这张光屁股照片放进镜框的玻璃里,排在了最下沿儿的位置上,然后,把镜框转眼间,夏天过去了,秋天来到了。母亲端详着照片,自言自语道:“天凉了,还光着个腚,不冷啊?”
那一天,当我大哥、妹妹干活回来,母亲正站在北屋西墙边,笑眯眯地望着镜框。见我大哥、妹妹进了屋,母亲很有些得意地说道:“这样,看着就不冷啦!”我大哥、妹妹一扭头,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一片用红纸剪裁成的奇形怪状的“衣裳”,插在镜框外面的下沿儿上,挡住了小崔巍光屁股照片上的胳膊、腿,只有那张胖乎乎的脸,露在了“衣裳”的外面……
上了年纪的人,容易忘事。母亲在年过八十之后,忘事更快。那一个假期里,我和女儿一起回到了老家。见到了母亲,因为母亲耳背,我大声说“娘!我回来啦!”母亲看到我,笑了。转脸看到我女儿,问:“这个闺女是谁?”我对母亲大声说:“这是你的孙女明明!”“噢!是明明。”母亲答应着,说了没几句话,母亲忽然对我女儿说:“你是谁来着?我又忘了!”“奶奶!我是明明!”女儿大声说道。我们都笑了。我大声问道:“那你看看,我是谁啊?”母亲一听乐了:“你是俺那四份里儿啊!”
母亲是传统妇女,相信鬼神。那一年,刘纪增二哥的母亲病故后,刘二嫂来找我母亲,跟我母亲学唱一首大概叫做“免罪”的“挽歌”。在我家的院子里,母亲轻声“唱”一句,刘二嫂轻声跟着学一句:“一只蜡,一路香,一盏明灯照西方。西方路上蟠龙会,俺给俺娘免了一行罪——呀!” 从“一”一直唱到“十”,“歌声”凄婉悠扬……
在老家,老人们有提前给自己准备送老衣裳的风俗。那一天,母亲对父亲说起这件事,父亲不大信这个,就半开玩笑地说:“我还年小,要准备,你先准备你自己的吧。”母亲听了,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但过了些日子,还是让我的哥嫂们给提前买下,悄悄放在了柜子里。
母亲接近一米七的个头,本来,腰杆挺直的。七十多岁之后,有一年,母亲感觉脖颈不舒服,头有些晕,后来,头不能完全抬起了。二哥陪着母亲到县医院检查,大夫说:是颈椎的毛病。老人年纪大了,不能做牵引治疗,开点“骨刺灵”吃吧。回去后,上上热敷,多少也管点儿用。于是,从医院回来后,母亲每次摊煎饼的时候,就把那油乎乎的烫手的“油搭拉子”(摊煎饼时擦鏊子用的“抹布”)放在脖颈上“热敷”。后来,脖颈子不疼了,但背却驼了。于是,母亲和父亲一样,也拄起了拐棍。
当母亲身体还算壮实的时候,就曾经对我妹妹说:“我生了你们五个孩子,在河里洗过多少尿褯子?弄脏了多少河水?等我老了,你给我扎上一只牛,烧了——让它喝干那些脏水,减轻我的罪过!”妹妹听了,感到有些好笑,说了句:“这事还早着呢!”
上了年纪后,对于生死,母亲已经看得很淡了。我父亲、我姑相继过世后,母亲曾不止一次地对我们说:“你爷老了,你姑也走了。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走!”“我怎么还不走?”我听了,就说:“还早着呢!你能活到九十岁、一百岁!”母亲一听这话,笑了:“那还不成老妖精了?”
2009年9月,父亲去世以后,母亲的日常生活,由大哥、二哥两家轮流照料。
2013年农历6月19日晚上,大哥突然给我打电话来,说母亲跌了一跤,已经两、三天了!第二天早上,我和女儿赶紧坐车回到老家。
俗话说“老人防跌”。虽然已经经历了父亲的去世,但我们兄妹几个都幼稚得觉得,只不过跌了一跤,而且第二天母亲就自己下床倒水喝了,看来没有大问题。结果,我和三哥回到家的那一天下午,母亲突然小便不畅,浑身疼。我们这才觉得不妙,二十一日早上,把母亲送到县城医院住院拍片检查,检查的项目,还是看有没有跌伤了筋骨、头脑。谁会料到,当晚9点多,母亲的病情就急剧恶化,突然去世了!过后想来,母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会儿看看我,一会扭头看看我三哥,看看我妹妹,那不就是母亲对儿女最后的眷恋吗?
父母走后,我常常想:如果没有这么多儿女的拖累......父母的人生,将该是另外一种样子吧!
现在想这些,已经没什么实际意义,我们这些不孝子女,惟有默默祈祷:
愿父母安息!
(节选自散文《父亲》)
【作者简介】徐占生,男,汉族,山东省淄博市沂源县人,教师,现在山东省日照市技师学院任教。曾有诗歌、散文在《中国校园微型文学》、《齐鲁风》、《作文》、《影响》等杂志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