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利 | 老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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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憨

黛烨

老憨走了。

是他儿子过罢八月十五接走的。

我在民政局培训一周回来听说此事，满眼满心满脑都是老憨的影子。

一

他站在我办公室门口，又掏出皱巴巴的十块钱。

我没等他开囗，就笑着说:"又想吃卤肉了。"他咧开上下没有牙齿的瘪嘴，嘿嘿嘿直笑。我一看表，才3点10分，"我等会儿去给你买，村上卖卤肉的5点出摊儿。"

老憨今年50岁，住在敬老院4号房，是我到敬老院认识，交流最多的人。

7月中旬，受同学之邀到敬老院帮忙。先是给走廊上铁管扶手缠五种颜色的胶带，一是防滑，二是给这里增添缤纷的色彩。敬老院因升级改造装修，只剩8个人，除下两个老太太，还有不能下床，不愿多说话的，就剩老憨没事在走廊遛达，闲坐。

我从南头往北头缠，他行动不便也跟着移动。

了解敬老院的每个人，就从老憨开始吧。我想。

老憨没牙，准确地说没有前门牙。他一张嘴说话，显露一个黑窟窿，上下四颗门牙全没有，就像宋丹丹演小品化妆一样，只不过近在咫尺，看得更真切。

他丝毫不隐讳，也不像有人揭自己的伤疤，难为情或不好意思，反而还有点兴奋。那是在他年轻时，一位要好的同学生了个儿子，请他与另一个同学去喝酒，庆贺一番。

男人就是这成色，喜也喝，悲也喝，就像我同学媳妇讲的:你们男人半个月不见老婆行，可一天不见酒不中。她说的难免以偏概全了，可放在老憨身上，绝对是真实写照。老憨就属于这类男人。接着说老憨仨同学聚在一起，那痛乐呀，那痛喝呀，猜着枚划着拳，一人喝一瓶白酒不过瘾，又对着瓶口吹，一人又喝了一捆啤酒。结果可想而知，那两个同学烂醉如泥不说，他第二天醒来，门牙不见了。"那你不装套假牙？""不得劲，我取了。"不知真假。

老憨头瘪，是其另一个特征。不用你问，他就向你倾诉。也许喝酒太多，前年夏末他中了风，住院，开刀，头部切下一块，脑袋右边凹陷下去，像草原出现一个低洼的沼泽地，只不过干枯没有水。命是保住了，得了半身不遂的毛病，行走一踮一踮的，左手还一直上蜷着。

老憨在啤酒厂干过，还卖过肉。说起这段经历，他神采飞扬，眼睛放光，基本上都是合不拢嘴。在啤酒厂，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让原来滴酒不沾的他，练就用瓢舀着喝，如喝凉水一般。他们有时比赛用洗脸盆喝，端着一气喝完，还不能上厕所。他在街上卖肉，让他享尽囗福，一顿吃两斤卤肉不在话下。讲起往昔的生活，也是他最辉煌的时候，老憨前胸后背的红疙瘩更红更亮了，这里饱含他青春的激情和美好的向往。

老憨在激情燃烧过后，眼望着窗外，许久许久。他可能陷入追忆中，满满的惬意。

"你媳妇多长时间来看你？"看到老憨在兴头上，我不禁撂出这个话题。

"媳妇离婚了。"老憨弱弱地答一句，与刚才的亢奋截然不同，判若两人。紧接着他又嘣一句"她死了。"

"噢。"我瞅着老憨落寞的样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继续缠着彩带，缠了足足两米长，我俩谁也没说一句话。

后来听敬老院的同事讲，老憨有一个儿子，在开封从事通讯行业，除了付他敬老院的费用，其他基本上不管，也很少来看他。老憨在这儿两年，几乎没人见过他儿子。听说他儿子在网上赌博，输了不少钱，这也许是其中的原因。

老憨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哥哥与老憨有过节，俩人不来往。他妹妹大学毕业留在杭州，成家立业，今年清明节，妹妹回焦作祭奠父母，来敬老院看了老憨，还给他一百块钱。平时，都是他小弟照看他，每周来给他洗个澡，送些药，时不时还给个零花钱。

来嵖岈山参加奔流文学院第十期作家研修班前的一天下午5点，毒辣的日头烘烤着大地，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

"弟们儿，帮个忙吧？"闻声，我停下笔，朝办公室门口一瞧，老憨在唤我。我立马起身，瞧着光着上身，穿着竖条且有一个洞的短裤，头上浸着汗珠的老憨，赶紧问:"帮啥忙？""去北边的田涧村里买十块钱卤肉呗。  "

"中！"我毫不迟疑应承下来，这可是来敬老院第一次助人为乐的事。后转念一想，又问:"你一次能吃这么多？""分两次吃，吃一半，剩一半放厨房的冰箱里。"我接过老憨递过来搓成细卷的20块钱，临走他又交待，让卖卤肉的分两个兜装。

我捏着潮湿的浸润老憨希望的纸币，冒着高温，完成了一项特殊而有意义的使命。

拎着我买回来的卤肉，老憨又讲一个"骨头朝下"的故事。他说他们多少年都不去L那里买卤肉了，因为他卖肉时骨头朝下。"有啥说头？""骨头朝下，汤水多，虚头大。"原来如此。生意人都有诀窍，不亏是卖过肉的。

中午，敬老院又由家人送来一个行动不便白胖的中年男人，几个台阶都不愿上，直想坐轮椅。他家人吵道:"对你太好了，吃了睡，睡了吃，都不想走路，你看人家(指着老憨)，走得多好。″老憨跟到6号房间，言传身教:你要像我一样多运动，不然就废了。

"要不，先不买吧？"老憨过了一晌又说。

"咋了？"

"俺弟弟今天说来给我洗澡，每次来都会捎十块钱卤肉，我不节省十块钱。"老憨心中还打着小九九呢。

"老憨一一"，有人叫他。

是他弟弟来了吗？是他弟弟来给他洗澡吗？他弟弟给他带卤肉了吗？他为啥叫老憨？这两天我要弄个明白。

二

老憨的弟弟没来。

老憨没再买卤肉。

老憨裤头的窟窿烂得越来越大。

于是，老憨让我帮他打电话。

甭看他平时说话不清，没牙说话又跑风，可背起电话号码来，一点不含糊，溜得很，我记不下来，提醒他慢一点。

先给他儿子打电话，先是不接，打了七八遍终于打通，他说自己病了，在住院，出院回来看爸，遂挂断电话。

搞得一头雾水。后来听王院长讲，春节到现在，他儿子都没有来过，今天说打架了，在公安局，明天又说其他原因。反正不来，现已欠费两个月了。

儿子不来，我不便告诉老憨太多。便有意转换话题，"你背电话号码怪中哩！"

听到夸奖，他毫不掩饰: "我从小记忆力就好，听过、打过一次电话，号码就记住了，没有用过电话本。″

唉，比我强，依靠惯记录本了，妻女的号码都记不住，每次需翻出名才能拨打。有点不可思议。在这方面，咱承认，咱是真憨。

"那你在学校数学一定好了？"

"我数学就是好，到初中，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名。"

不赖，"你啥学毕业？"

"初中毕业。"

"你不是学习好吗？咋才上到初中？"听着有点矛盾。

"我父亲那年去世，我初中毕业，就去食品有限公司顶替上班，全民工。"

人往往身不由己，当时的决定不知对错，这就像"极限挑战"中的台词:这都是命啊。

之后，我又给弟弟打了无数个电话，不接。害怕是生号，便发了信息，也没回。

对了，上次说要搞清他为啥叫老憨。听着我的询问，老憨直言不讳说:小时候，他常哄邻居的孩子东西吃，邻家大妈就喊他老憨。这样，一来二去，老憨，老憨，叫开了。他的大名反而没人知道了。

显然，邻家喊他憨，应是玩皮的意思。不过，憨字后面再加个质，实，厚字，则成为褒义词了。

老憨成天价爬在二楼窗前，朝下张望。今天说，你老伴来了，老伴到楼下了。明天又说你儿子来了。

他实际每天在等待，在期盼，盼儿子，盼弟弟。盼以前他熟悉的亲人。看到别人家来人，他心中肯定越发不是滋味。他是否也在反思，以前哪点说错话了，做错事了？

回家让爱人看了老憨的照片，她唉了一声，怪不容易呀！让找件短裤捎给老憨。

三

早晨，我拎着爱人给老憨找的我正穿的衣裤交给老憨，他没有不好意思，也没有谢意。

"换上吧，看你的裤烂成啥了？"他还是没吭一声。

敬老院对面的房地产公司搞慈善活动，十几个少男少女搬着牛奶来敬老院慰问。老憨自觉穿上我送给他的衣服，精神许多，他也知道自己原来的形象不好。自愿者要搀扶他，他不让，说自己能走，便扶着墙边的扶手慢慢行走。

老憨生活中的一个消遣方式就是看报纸。9点，他准点来办公室拿晚报。若没送来，他没魂似的，隔十几分钟就来一趟。不知他喜欢看啥？这天看过报，走到门前没头没脑来一句:Z记烩面是在厕所里熬的老汤。噢，他当过厨师，喜欢看饮食版。

老憨欠费了，儿子、弟弟都没音讯。老憨没前几天那么张狂、说笑了。时常坐在窗边，闭上没牙的嘴，沉默不语。

我与老憨聊天，知道他是2008年害的病，已过十个年头。没来敬老院之前，还拄着拐棍到植物园走走，现在虽不拄拐，可几乎没下过二楼。

今天我已是连续三天告知他儿子弟弟不接电话。老憨脸上阴云密布，黑云压得很低很重。

我不得不撩出难以开口的话题:"没人管你咋办？"

"回家住。"沉吟一晌，他答道。

老憨兄弟三人，先前在印染厂西边合盖一座四层小楼，最下面一层租了出去，那俩兄弟在收租金，他没要。应有他一份，可他不知道多少。

一说到实质性问题，他就不言语，眼皮一耷拉，扶着墙缓缓而去。

老憨下一步咋弄哩？

老憨走了，敬老院的故事还在继续。

(草于2019年9月16日中午)

黛烨，本名王保利，男，河南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奔流文学院作家研修班学员。用文字记录生活，在文字中寻找快乐，作品散见省市报刊杂志，著有《往事印痕》等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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