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源【中篇连载】《此事无关风与月》(三)

李 清 源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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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快就不觉得生活无聊了。
借给他钱的是李四。两个多月后的某个周末,大家在张三家打牌,李四也在。大家东扯西扯,有人问到李四老婆的生意。李四说赔了,屁股后天天一堆要账的,烦得很,恨不能把老婆推给他们顶账。张三说:你老婆就一个,债主那么多,怎么顶?刀子卸了每人分一块?李四翻眼。蠢货,就不能一家轮几天?张三夸赞:好主意!哎,嫂子是不是知道你这想法,故意赔钱的?
李四一贯爱开玩笑,大家也没人当真,嘻嘻哈哈,热闹而过。但是他却放在了心上,觉得有必要尽快把钱还给李四。这天晚上,有人邀他吃饭。这人是搞工程的,在竞一个标,而招投标事宜由他负责,之前已邀请多次,都被他拒绝了。这次又殷勤邀请,他觉得不能太无情,就答应了。此人神通广大,各方关系都打点得很好,公司资质和实力也不错,这个标基本已经定下是他的了,所以去吃他一顿饭也无妨,反正又不用为他去违犯规则。他以此为理由说服自己,开车去了市区东二十里外河边的一家饭店。席上无外人,只有那名老板和他一个女助理。三人推杯换盏,相谈甚欢,喝到开心处,女助理掏出一张银行卡递过来。这是此类饭局应有的情节,无须为怪,但要让他坦然伸手,一时半刻还是做不到。老板说:相关领导都有,不光您一个,这只是一点小小心意,不求领导为我的事违法乱纪,只求念兄弟这点情谊,不要给小鞋穿。他瞪眼说:你这是什么话?老板陪笑。开玩笑开玩笑,来陶局,再敬你一杯。
临走时他已半醺。卡是女助理塞进他衣袋的,非他自己亲手拿。回到市内,他在一个比较偏僻的ATM机前停下来,进去查看了一下。钱不多,五万。不过什么事都不用干,又不担风险,这个数也差不多了。他当即转了两万给李四,将卡抽出来塞到鞋垫下。不久后工程开标,中标的却不是那位老板,市长临时插了一下手,结果就变了。他觉得有点对不住老板,想把钱退给他。转思他花钱只是买自己不作梗,而自己事实上也真没有作梗,并不负约,况且收钱的又不止自己一个,没必要心存亏欠。再说,那点钱已所剩不多,若要退,还得去转借。想想还是算了吧。
几天后,他正在公办室忙,忽然接到老婆电话。他不耐烦地接通,还没说“喂”,老婆的声音已经撞上耳膜。
你是不是收人了五万块钱?
老婆压低了嗓门,但语气极其严厉,犹如一声山炮,直接将他震成了木头。老婆是市纪委第三纪检监察室主任,纪委信访科主任是她老表,此话从她那儿传来,必是被人举报无疑。老婆命他立即回家商议对策。到家之后,老婆先审问钱的去向。他自知事情已如纸中之火,无法再瞒,遂老老实实从头交待。老婆掂起茶台上的热水壶砸到他身上。壶里尚有余水,淋淋拉拉洒了一身。
你个王八蛋!老婆破口大骂。你去死吧!
老婆并没有让他死。她从家里拿钱补上缺口,教他赶紧打进廉政账户,然后再主动找局长和书记坦白情况。他依计而行。找局长和书记前,他还心存委屈,觉得老板太他妈不是人,明明“相关领导”都意思了,却只举报他一个,分明是欺负他老实。他本想跟局长书记结成联盟,不料想掏心之后,才发现人家都没收钱。那个老板认为已经十拿十稳,只给他这个负责人象征了一下。——宜乎他最终中不了标!——他彻底懵了。
由于扑火及时,加上他老婆鼎力相助,动用各种关系替他开脱,最终有惊无险地过了关。至于前途,这时候了还好意思想前途?未免太贪心!事情过去后,他老婆把家产列了个清单,分门别类井井有条,然后通知他去办理离婚。他自知理亏,无颜再争财产,办过离婚手续后,就带上自己东西灰溜溜离开了。他先住在儿子家。儿子儿媳对他还算理解,但他总觉儿媳妇看他的眼光很古怪,也不大跟他说话,深自羞惭,熬了不到一个月,就又带上东西离开了。晚冬的黄昏污浊不堪,大团大团乌云浮荡在雾霾密布的天空,寒风从北而来,刮得满大街垃圾飞扬。他拖着行李箱,孤独行走在薄暮中的街道。雨点穿过层层尘埃落下来,一滴滴打在他脸上,然后汇流成溪,顺着脸颊往下流。他掏出手机,拨了她的号码。铃声响了很久,他几乎都绝望了,那边终于接通。他再次听到了那个印象几乎已经模糊的声音。
喂!她说。
是我。
我知道是你。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能不能来陪陪我?
她说:好。
第二天她就来了。他请了三天假,接到她后,直接带她到了邻市,住进一家快捷宾馆。她穿一件黄色小西服,一条白色紧身裤,碎发变成了大波浪卷。脸好像黑了点,但她本来就有点黑,时间也久了,弄不清是不是跟原来一样。她肩上挂着只棕色单肩包,安安静静地跟着他。进到房间时天色已晚,他站在床边,神情憔悴地望着她。她走到他面前,轻轻将他抱住。你到底怎么了?她说:到底遇到什么事,这么不开心?
她的声音这么温柔,语气也很诚恳,恰似情人发自肺腑的关切。这是他从没体验过的感受。这感觉真好,虽然远不抵付出的代价,终归有所补偿,不至于输个精光。他也将她抱住,两团富有弹性的肉球温软地顶在胸腹之间。他抱住她,在她的催问下讲了事情经过。一开始,她还偶尔插一下话,就不理解的事物问句为什么,到后来就不出声了,只是默默倾听。差不多讲完时,他感觉到胸前一片水湿,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她,发现她在流泪。
对不起!她说:我害了你。
他心中一时百感杂陈,却只是笑了笑。没事!他说。
这三天他们日夜腻在一起,就像热恋中的男女。事实上到第二天,他在床上已经力不从心,剩余的时间大多都是躺着说话,或者搂着她看电视。他们聊了很多,比如各自的家庭,生活里的烦恼,两地不同的风俗和小吃,等等等等。她说她结婚了,就在半个月前,这次出来向老公撒了个谎,说是参加一个闺蜜的婚礼。说到这里,她在他怀里嘻嘻笑起来。他忍不住也笑了,心头却有一丝失落飘来荡去,犹如萦绕山腰的雾霭。
三天匆促而过,一切都还算美好。唯一让他心生芥蒂的是,当他问起这几年她都做了什么,她总是支吾以对,或者闪烁其辞,明显不愿多谈。她不想说,他也就不再勉强,只是难免会有困惑,似乎她这些年的行迹也变得可疑起来。
她走之后,他们仍有联系,但不频繁,十天半月会有一个短信,除了问候起居,也没什么其他内容。这种状态持续了将近三年。其间她生了个儿子,给他发短信报喜,并请他给孩子起个名字,因为他是她所认识的文化最高的人。这个要求不能拒绝,他翻书稽典,起了个很大气的名,又给她转过去一千元锁子钱。而他,工作和生活都没什么好说的。一开始他住在朋友家的空房里,大半年后,做生意的儿子心疼爸爸,在东区买了套二居室给他住,当然,房本上的名字可没他的份儿。他本来也没脸再在单位呆下去,要办内退,但因能干事,而局里能干事的人不多,所以局长和书记都不答应。无奈何,他就天天打混等着退二线。有人给他介绍女人,闲着也是闲着,相了几个,都看不上。更多人在张罗着撮合他和前妻复婚。这也是孩子们的心愿,他也并不反对,只是前妻坚决不允。她说她不能容忍男人的背叛,尤其是如此荒唐的背叛。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竟然为了一个仅有一日之缘的妓女违法乱纪,自毁前途,该有多么愚蠢!她宁死不愿再跟这样的蠢货生活在一套房子内。他闻听此言,羞愧难当,却也只能唾面自干,无言以复。每当长夜难眠,或者孤独来袭,他就会想女人,想给她打个电话聊聊天,或者约她再见。甚至有几次,他都决定要去找她,但最终无不废然而罢。她已经结婚了,还是不要打扰她的家庭生活了。而自己,大节已经堕地,儿女亦已蒙羞,倘若再闹出点什么事,在亲朋好友面前如何自处?所以,还是老老实实了此残生吧。业余时间,他打打牌,看看书,跟驴友们去爬爬山,力争过一种健康生活。他还成了老朋友慈善会的忠诚义工,并将工资之半捐了出来。他认为这代表着某种救赎,而手无余钱,则会减少很多犯错误的机会。至于他是不是还想借此塑造某种形象,试图扳回人们对他的看法,就非他人所知了。
总之,这三年一切平淡。他孤单地生活在热闹的人群之间,忙碌地浪费着冗长光阴,以一种健康而积极的方式自曝自弃,直到今年七月某一天的早晨。他每天都起得早,在大妈们占据广场翩然起舞前,他已经绕着东区走罢一圈。回来后洗个澡,他拿起手机看了看,见有一条新微信,是她发的。自有微信以来,他们就很少再发短信,因这个联系起来更方便,也更省钱。打开微信阅读毕,他愣住了。她又借钱!这是赖上自己了么?他郁闷地想。没道理当年帮她脱离苦海,就得替她负责一辈子吧。他没有回复,换过衣服上班去了。他一上午心神不定,担心她会再发信息催问,然而等到下班,除了几个垃圾短信,手机上并未收到任何信息。他望着窗台上那盆茶花发了会儿呆。大概是侍应不周,山茶已不再开花,每到花期,仅仅结出一些骨朵,不等绽放就凋谢了。他拿起办公室里的电话,看着手机拨通她的号码。
与上次一样,嘟声仅仅响了一下,她就接通了。而且她声音依旧很低沉,还有很重的鼻声,似乎刚哭过。他问她遇到了什么困难,她说儿子得了急性脑炎,很严重,进了ICU抢救,急需要钱,一时借不到,就想到了他。她问他方不方便,能不能帮帮忙。他说:我手头没有,我借借看,你等我电话。
他手头真没有这么多钱。她要一万五,数目比以前少,可是他也比以前穷。他坐在皮革已皴裂的办公椅上,把相熟的人一个个过滤,盘算向谁借比较好。想来想去,还是张三最合适。于是他去了趟张三家。他觉得打电话不如见面说,电话里拒绝人很容易,当面就不好意思太无情。张三正在跟两个朋友斗地主,相互都很熟,他坐旁边看了会儿,就提出了借钱的要求。张三笑眯眯地瞅着他,问他借钱干嘛。他实话实说,那个女人的孩子得了重症,进监护室了,急需要钱。张三说:那孩子是你的吗?
他说:别乱放屁。
张三说:那关你什么事?
帮人帮到底。他说:她开口了,总不能见死不救。
天底下没钱治病的那么多,你怎不帮别人?
这是个让人无语的问题,看似符合逻辑,实则蛮不讲理,充满了小市井的狭隘和冷漠。 他瞪着张三。废话少讲,你到底借不借?
要是你干别的,肯定借,哪怕你是去找小姐。但是这个,我不借。张三说:这女人害得你还不够惨吗?
他站起来就走了。带门的时候他有点赌气,手上劲大,咚的一声响彻楼道。真是不可理喻!他愤然想:不借就不借吧,还扯东扯西,什么嘴脸!秋风凉薄如水,在楼宇丛生的城市里哗哗流淌。他行走在青桐树斑驳的阴影下,心房里渐渐充满忧伤。他想到了与朋友们的关系。自他受贿事发以来,朋友当然还是朋友,吃饭喝酒打麻将,以前一起干嘛,现在照旧一起干嘛,但在感觉上,总似隔了一层东西。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就像做爱时戴了个套子,虽然一样深入,却不再有肉贴肉的亲密无间。最初他以为是自己多心,后来多方注意,越注意越觉得有问题。今日张三的态度,在他看来,便是最直接的证明。得势相附,失势相倾,有用则来,无用则去,原属人情之常,没什么不好理解,试想,谁会把一个没有价值的东西放在眼里?只是他很悲哀,交了这么多年的朋友,你以为是伯牙子期,不料却是油头市侩,让人情何以堪。街头店家门口的大音箱在放歌,是流传已久的神曲《爱情买卖》,一句歌词锐不可挡地闯进耳朵:最后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流下来。多么应景的句子啊!他跟着旋律哼了一遍,嘿嘿笑了笑,掏出手机给她发微信:
没找到钱,很抱歉!
几分钟后,她回了微信:没事,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他看罢微信,将手机关掉,回到家蒙头大睡。反正有她老公呢,自己身为外人,帮是人情,不帮是本份,况且自己也并非不帮,实属力不能及。张三说得对,天底下需要帮助的人那么多,能管过来吗?他这样想着,渐渐也就把这事儿淡忘了,只是性情越来越孤僻,很少再跟朋友们来往,尤其是张三。他并不怪张三,可就是不想见他。
直到两个月后,张三才意识到他的刻意疏远。他觉得这很荒谬,就做了些准备工作,然后设宴请客。李四奉命来叫他,只说去吃个饭聊聊闲天,在场的都是老朋友,并无外人。他被李四拖到城北的“好厨子”饭馆,跨进包厢,看到张三端坐其间,顿觉没好气。酒过三巡,张三踢开椅子,手捏酒杯站起来,两只眼瞪着他。
就因为我没借给你钱,你就疏远我?他一口喝光杯中酒,取过手包,掏出两沓钱拍到桌子上。要钱是吧?给你!你今天不拿走就是王八蛋!
他眉头攒起来。你想干嘛?
不干嘛,就是要证明我他妈不是重财轻友的人。张三说:你只知道我不借给你钱,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借?那个婊子一直在骗你,她根本没从良,向你借钱的前一天,她还卖淫被抓了!
他吃惊地盯着张三。他和她的事情败露后,张三曾设宴慰问,大家对他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继而追问他和妓女的故事细节。他心情糟糕,很快就半醉,在他们陷阱重重的提问中坦白了所有情节和信息,包括她的姓名、年龄和籍贯。张三是市公安局政治部主任,可以通过内部协查平台查询国内任何人的违法记录,他这样说,那一定是真的。张三将他和女人的事从头分析,术语纷飞滔滔不绝,一副义愤之情不可遏制的样子。其他朋友也不时应和或补充几句。他明白了,今天这个饭局原来是鸿门宴,不对,是批判会,这帮亲爱的朋友们狠针峻药,下手凶猛,完全不考虑他承不承受得住。他们认为他们是在治病救人。玻璃杯里的茶水渐渐冷却,黄褐色的液体犹如隔夜的宿尿。他双手捧着杯子,眼光无力地趴在薄薄的杯沿上,满耳朵都是责难之辞。
她就是看你实在,吃定你了。张三说:你个信毬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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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篇刊登在《小说选刊》(第六期) 头题,百荷书房 征得作者授权连载】

作 者 简 介
李清源,中国作协会员,作品发表于《当代》、《十月》、《散文》、《芒种》、《青年文学》、《北京文学》、《长江文艺》、《福建文学》、《莽原》、《四川文学》、《芙蓉》、《小说月报原创版》等杂志,并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好小说》、《散文选刊》及多家报纸选载,入选多种权威年度选本,小说集《走失的卡诺》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获当代文学拉力赛2015年中短篇小说总冠军、第二届杜甫文学奖、蔡文姬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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